☆﹀╮=========================================================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流橙——琅琊榜飞流同人 作者:五月小刀 琅琊榜播完也很久了,可再看还是超喜欢亲爱的小肥牛! 可是没有太多的文可以追。于是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ㄒoㄒ)/~~ 没完整看过小说,所以借鉴的主要是TV背景。 虽然小飞流在里面要谈恋爱,但是还是尽力尊重他原有的设定,萌萌哒心智不全少年。 女主比飞流小两岁,设定当然要貌美啦,不然配不上帅气的小飞流。不会武功,擅长舞蹈,还有就是懂养花啦~(匹配TV版飞流的插花技能。) 内容标签:历史剧 欢喜冤家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飞流,路千橙 ┃ 配角:司徒昱,路千影,梅长苏,宫羽,萧景睿,言豫津等等 ┃ 其它:琅琊榜,飞流 ☆、螺市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开启单机模式\\\\(^o^)/   今冬冷得反常。   往年此时,远未到下雪的季节,但昨夜金陵城竟落起了洒洒小雪。   晌午过后,原本车马稀疏冷冷清清的螺市街渐渐热闹起来。南国的雪,本就松软易化,经了一上午明晃晃的冬阳,已然消了六七分。小商贩和商户们拿着竹扫帚只简单划拉了几下,积雪便处理干净了。   这儿是大梁帝都著名的烟花柳巷,作息时分与别处不同。他处嘈杂地进行早市交易之时,螺市街仍在酣睡;而他处鸣金收兵人群散去之际,这儿的姑娘们方才对镜梳妆,迎来螺市街的清晨。   此时的杨柳心妓馆,也已欣欣然活泛起来。杨柳心的舞,素来与妙音坊的曲,红袖招的解语花并称为螺市街三绝。心柳心杨这一对撑起妓馆招牌的大头牌胞姐妹自不必说,年内小有名气的,譬如唤作“碧游仙”的路千影,号称“魅舞蝶姬”的周巧巧,那灵动撩人却又不失清雅的舞姿,不说倾国倾城,也足以名动金陵的公子圈了。   馆内歌舞升平,笑声灌注于推杯换盏之间。   莺莺燕燕,娉娉婷婷。   在这样的瑶琳世界里,路千橙是有着和螺市街不一样的生物钟的少数派。   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瘦削,脸上还明显存留着少女的圆润。如若有人捧起她的脸好好端详,定会讶异地发现,这含苞待放的少女,竟丝毫不比路千影失色。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清亮灵动。这是是陷身风月的路千影不会再拥有的。   但此时没人会注意到小姑娘姣好的容貌。毕竟乍一看,穿着宽大陈旧的男式衣衫,束着袖口扎着头发,脸上还胡乱落了些黑色灰色的路千橙,活脱脱一个穷小子小乞丐,跟美貌少女完全扯不上边。   “姐姐,我打扫完啦。”路千橙丢下鸡毛掸子,浮夸地转了一个圈,“看,焕然一新。”   正在镜前梳妆的路千影笑着摇了摇头:“好好好,我这屋子简直比你的脸还要干净呢。”   听到路千影的调侃,千橙有些不好意思地鼓起脸。   我这不是为了出入方便嘛!毕竟妓馆这地方客人醉酒是常有的事,一个邋遢的小伙子总比一个俏丽的小姑娘要保险些。   路千影朝路千橙招招手:“过来。”   她端详着妹妹稚嫩的脸,几多刻意也挡不住的年轻的美。   这花骨朵般的娇艳让她心情复杂。既觉欣慰,也感不安。   她扶住妹妹的肩膀,柔声道:“快了,千橙。你再忍耐一下。”   路千橙笑盈盈的眼睛一下子像落了灰。   过了一会,千橙嗫嚅道:“姐姐,其实学舞也挺好,我不想……”   路千影喝道:“胡说!”   千橙低下头。   在这件事上,路千影有着绝无可能撼动的决心,从未给千橙留过争辩自主的空间。   况且,除了这孤注一掷的选择,千橙也没有勇气,真的去面对其他的后果。   路千影凌厉的眉眼渐渐舒展,她又柔声道:“听话。”   随后起身去开梳妆台一侧的铜锁。   千橙看到路千影的动作,忙道:“姐姐,你上回给的还没花完呢!”   路千影已经打开了锁:“那都是半个月前的事了。你平日还要照顾家中,难得得闲,去买点好吃的好玩的。你一个人是够用,可还有奶奶呢,还要……”   路千影说着回头,千橙已经不见了。   只听得少女清亮俏皮的声音远远传来:   “千橙自有妙计!”   ——————————————————————————————————————————   “俗能坠风月,雅可逐管弦,雅俗共赏,各取所需,这正是螺市街最为美妙之处。”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三个气度不凡的公子格外显眼。   年纪最长的一位约莫二十四五岁,气质恬淡稳重,举手投足间藏不住的温雅贵气。他正是琅琊榜公子榜榜眼,萧景睿。   萧景睿身畔,同样是一位服饰华贵的公子。这位春风满面,一派乐天的公子正是琅琊榜排行第十的言豫津。在这鱼龙混杂的螺市街,他可比这位习惯端着的萧大公子自在太多,不禁由衷地表达了对螺市街坦率的喜爱。   “好好好,你言大公子最为雅致,入淤泥而不染分毫。”萧景睿对言豫津抱抱拳,随即有些忧虑地看了看与他俩并肩前行的少年,“可是你硬拉着我,把飞流带到这种地方来,真是……”   这个唤作飞流的少年,正是江左盟盟主梅长苏的贴身小护卫。前些日子他与蒙挚蒙大统领一战,又打败悬镜司的夏冬大人,一时间名噪金陵。   飞流着一身宝蓝色的衣衫,配一条宝蓝色的发带。宽大的袖口被护腕束起,更显利索与潇洒。雪后的阳光照在他白皙的皮肤上,俨然一个闪闪发光的俊美少年。   言豫津打断萧景睿的话道:“萧大公子此言差矣。这对人的贵贱分别可过于武断啦,这儿的姑娘怎可说是淤泥呢?宫羽姑娘自不必说,就说那杨柳心的千影姑娘,千影倩影,也实在担得起碧游仙三个字啊。”   言豫津早已习惯萧景睿无语摇头的神态,只管自顾自说下去:“前几天被兰园藏尸案闹得,我是吃不好也睡不好,还被那高升叫去啰啰嗦嗦问了一堆事情,你看我都瘦了。”   说着吸紧腮帮子,冲着景睿不停眨眼。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竟显出撒娇的憨态。   景睿内心崩溃地移开目光。   被无视的豫津哼了一声转向飞流:“苏兄近日忙着修缮新居,我们的大梁第一小护卫这才得空。不然啊,飞流成天要跟着苏兄,哪儿有工夫和姑娘们友好往来呢?今天呢就带他看看心柳心杨和碧游仙子的舞,等过完年,我再带他去红袖招。嘻嘻嘻,到时候新年新气象,人长大了要做点新鲜事……”   景睿打断他:“对着飞流胡说什么,他只是个小孩子。”   豫津嘴上向来不肯吃亏,回道:“我说什么了,你脑子里尽想些逾礼之事。我是说带飞流去红袖招,和好看的女孩子,聊,聊,天。要学会说女孩子的好话,否则以后会打光棍的。对不对呀,飞流?”   景睿腹诽道:“还关心起小孩子来,你我不也尚是光棍?”   而飞流尚不懂打光棍的意思。因此面对对自己绽开大大笑容的豫津,他只看了一眼并不多加理会。   他只是听从苏哥哥的话,跟着这两个人出来玩。并且答应了苏哥哥,第一不能打人,第二不能砸东西,第三吃东西要让言豫津付钱。   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萧言二人身上。螺市街多的是花花绿绿的新鲜玩意儿和好吃的,飞流目不暇接,对着言豫津伸出手:“要吃。”   言豫津对带着飞流逛街这件事实在没有信心,这才硬拉着景睿作陪。虽然有梅长苏的第一第二第三,但他还是不想让飞流在街上逗留太久。于是他笑嘻嘻地哄道:“飞流乖,我们走快些去杨柳心,那儿呀什么都有。”   飞流略略鼓起脸,悻悻然缩回了手。他之所以乖乖听话,一是因为梅长苏的叮嘱,一却是因为豫津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像极了那琅琊阁少阁主蔺晨!   那个大坏蛋蔺晨老是逗飞流!   这个豫津是小坏蛋!心里也想逗飞流!   飞流遇上这样逗比的坏蛋,智商不足,不免有些害怕。   ———————————————————————————————————————   糖葫芦摊前杵着一个偷偷咽口水的石化小飞流。   景睿和豫津斗嘴斗得投入,边走边聊,竟没发现身边的飞流不知何时,已然移形换影般回到了百米外的糖葫芦摊处。   苏哥哥说吃东西要让言豫津付钱才能吃,可是言豫津不肯。   言豫津不肯给钱可以打到他给钱,可是苏哥哥又说不能打人。   那把言豫津看成东西吧,可是苏哥哥也说了不能砸东西。   如此一来,小飞流没有法子了。可是他又实在舍不下这一串串香甜的糖葫芦,于是就定定地成了望糖石。   糖葫芦摊的小贩看出了这个望糖少年的古怪。他转转眼珠,问道:“小兄弟,想吃糖葫芦?”   飞流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沮丧道:“没钱。”   小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故意道:“没钱是不能吃糖葫芦的。但是,小兄弟,我看你真的是很喜欢,我送你两串,不要钱。”   飞流欣喜地抬起头,两只眼睛在发光。   小贩摘下两串糖葫芦,指了指飞流身上的短佩剑:“不过,你要把这个换给我。一把剑换两串糖葫芦,你可一点都不吃亏啊。”   飞流那日别在腰间的佩剑是上回和蒙挚大战一场后,蒙大统领补送的见面礼。佩剑锻造工艺很是精湛,剑鞘上花纹繁复,还镶了一小块白玉,实用美观。   佩剑不为防身,只是苏哥哥让飞流用来搭配这身新衣裳的。   飞流对这个蒙大叔送的礼物并不太上心,而且看到配剑,飞流就会想起自己打不过他的气人的事实。反正他从不用兵刃,刻木雕娃娃的短剑呢,苏哥哥已送了他好几柄。   最重要的是,出门时苏哥哥可没有说不能用短剑换两串糖葫芦啊!   于是,飞流欢欢喜喜地点点头,一手接过糖葫芦,一手解开佩剑递了过去。   ? ☆、初见 ?  “公子对不住对不住。”   一个步履匆匆低头赶路的毛头小子突然重重地撞了走在大路中央的言豫津,他慌忙道歉,又迅速抽身离开。   萧景睿毕竟在江湖上行走多时,看出些端倪。他想叫住对方,但刚抬起手,哎了一声,言豫津就把他的手压了下去,宽宏大量道:“哎呀,就撞了一下嘛,人家也不是故意的,还很有礼貌地道歉了呢。”   萧景睿脸上现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正想揶揄他,心宽似海的言大公子,你要不要先看看你的荷包尚在否?   但话到喉咙景睿却吐不出来了。幸灾乐祸瞬间转换成大祸临头。   他又抬起手,指着豫津的身侧。   豫津困惑地朝自己的左边看了看,咦,怎么空荡荡的。   哪里不对。   他又转头看看右边。嗯,右边是萧景睿没错。   那,左边是……   “飞流呢!”   两人异口同声,嘴巴圆得塞得下一个鸡蛋。   ———————————————————————————————————————   此时的飞流正在和糖葫芦小摊贩深情对视。   而被人潮隔开的另一边,两个公子也正在你看我我看你。   小飞流欢欢喜喜地点点头,一手接过糖葫芦,一手解开佩剑递了过去。   小贩的眼神现出贪婪的神色,眉开眼笑地去接佩剑。   小贩的手刚触到佩剑,还没抓紧。说时迟那时快,他只觉眼前人影晃动,手中的佩剑已被顺了过去。   那人身法灵活,矮身从飞流和小贩的小臂间穿过,接着一个漂亮的转身,稳稳地立在飞流身畔。   按说那人身法再快也比不上飞流。只是飞流很快就确认这人的目标并不是他的宝贝糖葫芦,又随时谨记苏哥哥不能打人的教训,于是只微微侧了侧身,脚步纹丝未动。   他眨眨眼,略带好奇地垂眼瞥了瞥这个只长到自己肩头,灰头土脸的毛头小子。   这个“毛头小子”正是路千橙。   她远远地就注意到了飞流。   挺拔俊秀的鲜衣少年,本就难以为人忽视。   何况飞流还一脸深情,痴痴地望着……呃,糖葫芦。   这家伙看来脑子不好使。   她惋惜地想。这样好看的小公子,居然傻乎乎的,真是暴殄天物。   但是看着这么好看又单纯的脸,这个糖葫芦大叔居然忍心欺骗。   啧啧啧,天理难容。   在路千橙的世界观里,黑白善恶并不是太分明。   她对天理的评判标准也会不定时看心情更新。   比如,她自己刚顺了那位同样也长得好看的言公子的荷包,她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是这位糖葫芦大叔居然敢欺骗这样好看的少年,那就是大大的不是了。   小贩愣了一会才回过神。   “哎,你干什么,这个佩剑是这位小兄弟换给我的。光天化日,你要明抢吗?”   “你才是明抢吧!”路千橙昂起下巴,晃了晃手中的短剑,“这个,整条街的糖葫芦换给他都嫌少!你两串糖葫芦就想换走?”   她把短剑递给飞流,飞流却并不接,好像他们讨论的事情跟他没有关系。   他一直在认真吃糖葫芦,左右开弓,腮帮子鼓鼓的,转眼间两串糖葫芦只剩下了两个。   短暂的傻眼后,千橙从还没捂热的华丽的荷包里挑挑拣拣,捏出一颗最小的碎银抛给小贩。   “这个给你,足够买一百串啦。”   她几乎是从小贩手中抢过那比人高的糖葫芦大把子,双手递给飞流。   “诺,都给你。”   飞流刚把剩下的两个糖葫芦吞下肚,对着手里光秃秃的细竹子愁眉苦脸。一看眼前出现一大把亮晶晶的糖葫芦,立时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欢欢喜喜地抱过去。   千橙戳戳飞流,指指小贩:“记住咯,坏人。”   小贩瞪大了眼睛,却不知该说什么。   飞流看看千橙,看看糖葫芦,最后看看小贩。   “嗯,坏人!”   只给飞流两串糖葫芦。坏人。   语气斩钉截铁。   千橙得意地笑笑,想把佩剑别回飞流腰间。飞流本能地躲闪,脸色严峻。   触到少年的眼神,千橙猛然感到一阵寒意。   杀气。   陡然直接,毫无迂回的杀气。   千橙自然不明白上一秒还像萌犬一般可爱的少年,如何能在瞬间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杀意。   她也恍若本能般举起双手:“别误会啊,我只是,只是把剑还给你。”   在少女那双清亮的眼睛注视下,少年眼中蒙上的寒气渐渐蒸发。   飞流的脸色和缓下来。   眼前这个邋遢的小矮子,竟能让他生出几丝莫名的亲近感。   千橙讪笑着把佩剑还给飞流,迅速闪人。   “青山不改,细水长流。后会无期。”   ———————————————————————————————————————   离开螺市街,路千橙加快步伐,径直往西朝郊外走去。   一路上,那个心智不全的少年的脸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几个小千橙开始在脑海中对话。   这家伙,衣服和佩剑都是上等货色,脸上也干干净净。呆虽呆,倒也整洁。   估计是哪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不对,地主家的傻儿子怎么会有那种冰冷的眼神。   不过,他长得真是好看啊……看着他的包子脸真想捏一把啊哈哈……   喂喂喂,路千橙!你冷静一点,我们花痴界是有原则的!这家伙看智商也就六七岁,拒绝恋童癖!   “啊啊啊烦死了,”路千橙用力地挥手,像是要把盘旋的胡思乱想打碎,“不许吵。”   突然,她仿佛感应到什么,停下了脚步。   宽大的男式衣衫下一阵窜动,接着一阵叽里咕噜,从少女的腰间竟钻出了一只大尾巴松鼠!   少女却并不讶异,她抱起小松鼠,嘻嘻笑着对它说起话来:“哎呀三石宝宝,憋坏了吧。姐姐等会就给你吃好吃的。”   这只松鼠竟是少女千橙随身的宠物。   小松鼠是约莫半年前千橙偶然捡到的。当时小家伙被几个小孩子追逐,后腿受伤,躲在三块大石头的间隙里。千橙把小孩吓走,费了老大劲才把它,抠出来……   抠出来以后,松鼠的前腿也壮烈负伤了……   因为是从三块大石头边救下的,千橙就给它取名叫三石。小家伙很有灵性,贪吃贪睡,靠卖萌为生。千橙穿宽大的男装时,它总爱挤在她腰间呼呼大睡。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她挥手动作太大,吵醒它了。   小松鼠顺着千橙的手臂跳上她的肩膀,面朝她的身后,大尾巴和耳朵都竖了起来,警报一般地吱吱叫。   反常。   千橙狐疑地回头。   “啊!”   千橙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满是好奇的大眼睛。   一张万分单纯的,近得几乎要贴到她的脸。   千橙觉得自己的睫毛,几乎要扫到对方的睫毛。   她惊叫一声后跳一米远。   “地主家的傻儿子!你你你……你跟着我干嘛!”   无怪千橙大惊失色,她离开螺市街出了主城区,至少也有三四里路了。先前人潮涌动也就罢了,这空旷的郊区,这家伙跟了这么久自己居然毫无察觉!   她觉得全身的汗毛直竖。   要是有尾巴,她的尾巴一定竖得比三石高。   尾随千橙的正是飞流。   他略略施展轻身功夫,足不点地,一直离着千橙十米远。倒不是他有所图谋,只是千橙一路神神叨叨,他看得奇怪,更不知道怎么现身跟她开口了。   直到小松鼠跳出来。   飞流从未见过松鼠,觉得神奇,忍不住凑近看。却不知他魅影般突然出现,把千橙和三石都吓得魂不附体。   “好玩。”   飞流目不转睛地盯着三石。   千橙定了定神,把舌头捋直又问了一遍。   “你跟着我到底想干嘛?”   她把三石抱在胸前,思忖着如果对方攻击的话,就喊一声“去吧!三石!”把三石丢出去……   兴许能抓花对方的脸。   话说她把三石当什么了……   人家只是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松鼠而已啊。   飞流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   “没了。”   “什么?”   “糖葫芦。”   “什么?”   此刻的千橙除了这两个字什么都说不出来。   “笨。”   飞流蹦出一个字。都说了糖葫芦吃完了还要问。   千橙一口气没接上来,你个智商六岁的家伙说我笨?!   她决定语重心长地,跟这个帅气的大儿童谈谈心。   “你是说那么多糖葫芦都吃完了?”   “嗯。”   “我是说那么多糖葫芦啊,都吃完了?”   “笨。”   “你才笨!吃完就赶紧回家,跟着我干嘛。”   飞流指了指千橙腰间挂着的荷包。   千橙忙护住荷包:“这是我的钱。”   飞流摇头道:“豫津的。”   少女蛮横起来:“什么浴巾?瞎说,现在就是我的。”   飞流瞪圆眼睛,暗暗重复着苏哥哥的话。   不能打人。   不能砸东西。   吃东西,要给钱。   可是飞流没钱。   飞流委屈了。   看着包子脸少年委屈的样子,千橙有些不忍心了。   她放柔声音道:“好啦好啦,给你买吃的。不过,不能吃糖葫芦了,再吃你的牙齿就会掉光光。”   鼓起的包子脸瞬间形成上扬的弧线。   “别急着笑,不是白白吃的哦。你要帮忙干活。”千橙笑着眯起眼,“跟我走。”   于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就这样被邋遢少女拐走了。   “你叫什么?飞流?这艺名不错,行走江湖嘛是要取个艺名。”   “我叫路千橙,你可以叫我小仙女姐姐。”   “谁说我是男的……嗯,对对对我确实是男的。”   “你才是小矮子呢……你这家伙是不是在装傻啊。”   “以后出门,叫你的地主爹爹多给点铜板碎银,不要戴什么佩剑耍帅……”   “笨这个词语不适合形容我,你可以说我可爱,智慧,超凡脱俗……”   “喂喂喂,不能这么捏三石,它要被你□□死了!”   “不能拔尾巴的毛!”   “头顶的毛也不行!喂,身上的也不行!”   ……   那天,少女千橙认识了一个木讷少年。她觉得他古怪迟钝,但却有种让人无法讨厌的可爱。   那天,少年飞流认识了一个多话少女。哦,他以为这个小矮子是一个男孩子……   不过,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小矮子。   “他”偷了豫津的荷包,却给自己买糖葫芦。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弯弯的月牙,露出小小颗的虎牙,活像一只小狐狸。   “他”还有一只叫三石的小松鼠。   飞流对小矮子充满好奇。   真奇怪。   除了苏哥哥,飞流还是第一次对人产生莫名的信任和心安呢。   ? ☆、禁足 ?作者有话要说:  发完两章,收到十个收藏和三个评论,有点小开心。 很多地方,自己读来是不大满意的,但是在努力写。 为了写这个东西,不得不放弃睡懒觉的时间了,要早起,要运动。 毕业论文在召唤,嘤嘤嘤~   苏府的修缮工程如火如荼。   蒙挚推荐给梅长苏的宅子虽有那一点方便与靖王秘密“私会”的好处,但实在格局呆板,景致寡淡。梅长苏费了一个晚上作图设计,重布水榭,植树移花,觉得如此这般,才勉强可以算作一处住人的园子了。   自上回被小矮子路千橙拐跑,弄得一身脏兮兮回家以后,飞流就被罚禁足,并且每天只能吃一个甜瓜。   飞流百无聊赖,只好成天在苏府飞来跑去。   有时倒挂金钩突然出现在厨房,把在蒸米糕的吉婶吓得直拍胸口,骂他小兔崽子。但口里虽骂着,吉婶还是毫不含糊地挑了一个最大的暖烘烘的米糕给飞流。飞流一口叼住,又嗖地一声消失在房顶。   有时出现在尚未完工的花圃,花匠转个身的功夫,刚植下的梅花就被他连根拔出,扛着又上屋顶了……惊得花匠连声叫苦:“飞流啊,插花折一枝就好,别拔了呀!”   不过飞流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是鲤鱼池。   鱼池刚修缮完毕,誉王便差人送来几条品种珍稀的锦鲤。飞流便时常趴在池边,待鲤鱼浮到水面吃饲料,伸手就捞一条上来研究。黎纲看到自然要制止,飞流抓着锦鲤逃了一会觉得烦了,就把鱼往空中一抛……   黎纲找梅长苏告状告状。   梅长苏说:“这孩子还能徒手抓鱼?我们飞流真不错。”   黎纲从此再不提锦鲤的事,只是没事就坐到鱼池旁边守着。   ———————————————————————————————————————   到苏府送礼道贺出入的人员从来不会少,只是飞流对这些不好玩的人不感兴趣。   自梅长苏搬离雪庐后,景睿心情甚是纷杂,一时不知如何面对。豫津呢,自上回把飞流在螺市街弄丢后,只偷偷派人来了苏府查探,听说飞流安全并且也没给别人造成伤害地回家了,总算松了口气。只是素来受宠的飞流都被禁足了,小豫津也暂时不登门去触霉头。前几日蒙大统领倒是来了,飞流受了蒙大叔夸奖,还用酸梨戏弄了他一番,算是小小地报了打不过之仇。   可今日,来的只一个满脸严肃的誉王,还拉着苏哥哥一聊就是几个时辰。   无聊。   飞流头枕着双手躺在屋顶。   蓝天白云,微风轻动少年宝蓝色的衣袂。   他摊开手掌,手心那两个橙色的字已然淡得快看不出了。   千橙。   嗯,这是那个小矮子的名字。   虽心智受损,但在东瀛时除了被迫练那秘隐之术,飞流还须学着认字、辫毒、拆解暗器之类。虽然不一定明其含义,但常用字他也都认得。   那日跟着小矮子进了一户小小的人家。   院子里有很多刚摘的鲜花,也有许多处理制成的干花。   屋子里有一个慈祥的白发老奶奶。   老奶奶做的东西很好吃,尤其是桂花酒酿丸子,飞流现在想起来还是想流口水。   当然把院角的那小山一样的柴砍完也是有些累。   得了便宜的少女在旁边挥舞着两串玉米棒子为飞流打气:“飞流飞流!力大如牛!飞流最厉害!劈完柴就可以吃玉米棒咯!”   单纯的小飞流听到“最厉害”和“玉米棒”,劈柴的动作又快了几分。   不多时,那被千橙拖了半个月未劈的柴竟已被飞流解决整整齐齐地摞好。   千橙真心实意地拍手惊叹:“果然家里还是要有男人啊。飞流真棒!”   飞流得意地仰起头,接过玉米棒风卷残云起来。   千橙捧着一碗酒酿丸子在飞流眼前晃啊晃:“飞流啊,你以后还想不想来千橙家吃好吃的啊?想的话就要帮忙劈柴哦……”   奶奶不忍心看古灵精怪的孙女欺负这个老实的少年,笑骂:“阿橙,别逗飞流!”   “哪有!飞流,你说,你是不是很喜欢来我家劈柴?劈完柴就可以吃酒酿丸子哦。”   少年诚心诚意地点头:“嗯!”   少女得意:“奶奶你看!”   少年把空碗一推:“还要!”   少女:“哦……”   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在吃完第五碗酒酿丸子后,飞流突然腾地站起来。   “苏哥哥!”   千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飞流看着她:“回家。”   千橙如梦初醒。   天,自己把地主家的傻儿子骗回家干苦力,这可怎么送他回去?   她已渐渐习惯飞流的说话方式,问道:“你是说天黑了要回家,不然,那个苏哥哥会担心是吗?”   飞流点点头。眼里有一些被美食吸引而暂时忘记苏哥哥的愧疚。   “飞流住哪儿?”   “金陵。”   废话。   “……我是说,你认识回家的路吗?”   “认识。”   千橙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懊恼自己忘记注意时辰。   飞流抬腿就走。   千橙在院门口拦住他。   “飞流真的认识路?”   “笨。”   每次问两遍的问题回复都是这个字。   千橙不跟他计较:“天黑了,遇到坏人怎么办?”   “不怕。飞流,厉害。”毫不谦虚的得意。   “那,飞流还来吗?”   “来。”   “什么时候,再来?”   少女的语气竟有几丝不舍。明明才和这呆小子认识半天而已啊。   飞流不回答,他不知道。   这家伙是不是算不清日子啊……   少女的眼睛突然一亮:“啊你等一下!”   千橙跑进屋子,拿了什么东西又冲回飞流面前。   “把手伸出来。”   飞流不动。   千橙突然想起白天想把佩剑别回他腰间的场景,这家伙好像很戒备别人接触他的身体。   千橙有些尴尬,她不愿再开口让飞流伸出手来,可也不想就这么讪讪地让他走。   两人在院门口静静地站着。   冬夜没有虫鸣,寂静清冽。   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最终还是千橙投降:“啊我想起来了,三石晚上还没吃东西呢!我,我去喂三石!”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台阶,少女想赶紧溜。   少年身子微动。   接着,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左手。   习惯握紧的拳头无声地松开,像一朵舒缓绽放的莲。   ———————————————————————————————————————   “这是我给我姐姐调制的,数十种花制成的染指甲的花泥。我试过了,刚好要半个月才能完全褪色。”   “等你手上的字完全褪干净了,飞流要记得来找我玩哦。我带你吃好吃的。”   飞流想起千橙端着自己的左手,一笔一划地用手指写字的样子。   手指摩挲掌心,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飞流问:“螺市街?”   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千橙抬起头:“你是问要不要去螺市街找我玩?”   “嗯。”   千橙摇头,认真地说:“不要。那个地方不好。”   过了一会又补充道:“飞流以后也少去。”   飞流不说话了。他不明白螺市街哪里好,哪里不好。   对飞流来说,若有苏哥哥在,再不好的地方也很好。   除了苏哥哥,飞流鲜少与人有肌肤相触。   虽然那位不怕死的蔺晨少爷,曾用各种手段逗弄飞流。平日里捏捏脸蛋啦,挠挠脚心啦,强行给飞流看手相啦,更是家常便饭。   然而对于这样的亲密接触,飞流每次都是心惊胆战,避之不及的。   像这样安安静静地站着,给梅长苏之外的人拉着手,实属极小概率事件。   小矮子真矮。   小矮子的手真小。   飞流的掌心麻酥酥的。   千橙。   这两个字快褪干净了。   该去小矮子家吃酒酿丸子了。   不过呢,远丸子解不了近馋。   现在还是要继续吃最爱的甜瓜。   飞流坐起来,抓起囤积在屋顶的甜瓜储备粮。   刚开始啃,就听得梅长苏喊他。   “飞流!你都吃了一天的甜瓜了,小心拉肚子。以后不许吃这么多,每天只准吃一个。”   “啊?”   “啊什么呀?快下来。”   飞流无奈,只好丢了甜瓜,展臂轻身跃起,稳稳地落在梅长苏面前。   他怨恨地瞪了梅长苏身后的黎纲一眼。   肯定是这个人告诉苏哥哥自己吃了很多甜瓜。   梅长苏笑眯眯地看着他:“庭生弟弟你还记得吗?”   “嗯。”   扁着嘴不开心。   “明天苏哥哥带你去看他,好不好?”   “嗯。”   还是扁着嘴不开心。   “他之前是不是送了一只木雕的小鹰给你啊,我们要还一份礼。礼物我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你带去送给他。”   “嗯。”   继续扁着嘴不开心。   梅长苏看着小飞流的表情,知道他在闹情绪。   梅长苏柔声问:“生气了?”   飞流的委屈有点外溢,他还是嗯了一声,身子却忍不住轻微摇了摇。   梅长苏觉得有些好笑,心软道:“明天可以吃两个。”   “嗯……啊?”飞流反应慢了一拍,但随即明白过来,露出开心的笑容,欢天喜地地跑开去玩了。   梅长苏略略侧头,垂眼笑了。   这种笑容,只有对着飞流。   满是宠溺,却又不仅仅是宠溺。   就好似那最清净的泉,却汇进了最深沉的泥淖。   化不开。   ? ☆、庭生 ?  转眼间,庭生到靖王府将满一个月了。   靖王将庭生的住处安置在自己的斜对面,透过书房的窗户就能清楚地看到那孩子的活动。   与许多监督儿女的父辈相反,靖王关注庭生并不是怕他偷懒,而是担心他过分用功。   这孩子太爱读书。除了每日在演武场的骑射武术训练和学习礼仪规矩,几乎手不释卷。读起书来就容易忘了时辰,靖王有时处理军务至深夜,一抬头发现庭生的屋子竟也仍亮着灯。他便起身过去,督促孩子歇息。   如此几次,庭生过意不去,便随了靖王就寝的时辰熄灯。   靖王还命列战英在自己的内室又置了一副桌椅,遇上军务繁杂处理不及,他便假意熄灯,待庭生睡下,再到内室继续加班。   靖王尚无子女,此时却俨然一个为孩子费尽心思的慈父,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抱着一堆公文。跟随他多年的列战英也未曾见过这般的靖王爷,翌日谈起,没憋住溢出了一丝笑。   靖王横他一眼,“你笑什么。”   “战英不敢。只是看到王爷如此疼惜庭生,心有所感。”   靖王幽然道:“那孩子伏案时的神情,实在像极了……”   接着又正色道:“在演武场上,你可不能对他另眼相待,反要对他愈加严格些,明白吗?”   列战英答应道:“是。”   全府上下,人人都看出靖王爷对庭生的青眼相加。故而靖王虽未作任何吩咐,府上的人却自觉地对庭生礼遇有加。连靖王的侧妃,兰妃楼氏,在给靖王送点心粥汤之时,也总不忘备多一份命人送到庭生屋里。   靖王正妃几年前过世,楼氏是仅有的两个侧妃中的一个。楼氏在靖王妃过世第二年便入府,另一个云妃柳氏却是刚入府两年。   柳氏年方二十一,家世纯良又生得明艳,时常有些顽皮的小女孩情态,靖王本来对她颇有些偏爱。只是小女孩的可爱把握不好便容易成了刁蛮,闹得多了不免让人觉得不识大体。   靖王见惯铁血杀伐,对雪月风花那一套没心思,更不愿费心妃子间的争风吃醋。柳氏又婉转表达扶正的心愿,靖王不胜其扰,柳氏也有些懒了心。在收了这两房指婚的妃子后,靖王便再无其他姬妾了。   楼氏背景平凡,性子温凉,心满意足地做着王爷侧妃,对雨露不均的靖王从来都是一般的体贴无所求。靖王虽谈不上喜欢这个略显寡淡的女子,却也从未产生厌恶。   楼氏待庭生如此,决不会单因爱惜这孩子,不过那点未说出口的小心思,实在无可厚非。   靖王承情,对待楼氏比往日也多了些温存。   掖幽庭里留下的大小伤终于痊愈。庭生开始长肉,凹陷的面颊也逐渐恢复十一岁孩子应有的红润。   尚为罪奴之身时,难免卑微怯懦,但这孩子从未现出过半分奴颜媚骨。现下恢复自由身,庭生的腰背更是一日复一日挺拔,皇家血脉里的自矜气度已若隐若现。   十一年的罪奴生活,没将庭生折磨成畏畏缩缩的贱骨,反而赋予了他超乎常人的自制力、专注力,也使之养成了比同龄孩子沉静许多的性子。   ———————————————————————————————————————   往常,目的地若是在安全地带,又是飞流愿意去的,飞流总会比梅长苏先行很多步。到达终点后又返回苏哥哥身边,往复几次,飞流自己傻呵呵地莫名开心,带得梅长苏心情也会轻松许多。   不过今日要去的靖王府,有些特殊。   靖王府有一个常常不给苏哥哥好脸色的靖王萧景琰,靖王府也有飞流愿意一起玩的庭生弟弟。   梅长苏用最严肃的口吻不止一次地教过飞流,永远永远,不可对萧景琰动手。   “哪怕萧景琰要杀了苏哥哥,你也不可以伤害他。”   “不杀!”   “对,不杀。苏哥哥也只是这么一说,萧景琰不会杀苏哥哥的。”   兴许是为了加强飞流对靖王权威的辨识度,凡去靖王府,梅长苏总要求闹腾的小飞流同坐马车。飞流摩挲着金丝软甲,想着穿上它以后就没人可以欺负庭生弟弟了,觉得很开心。   突然,他想起掌心的那个淡去的名字。   千橙那么矮那么瘦,武功好像比庭生弟弟还要差,他会不会受人欺负呢?   飞流看了看梅长苏,苏哥哥又是轻轻摩挲着手指,显然在想事情。   飞流本想问还有没有第二件金丝软甲,可是一是苦于不善表达,一是不想打扰苏哥哥的思绪,便安静地闭着嘴。   飞流下了决心,下次见到小矮子的时候,试试看他武功如何,看他会不会被人欺负。   马车轻晃。苏哥哥和小飞流各怀心事。   因拜帖上也提了庭生,故靖王便带了庭生静候梅长苏。   飞流和庭生一见面,两个孩子的眼里都现出亮晶晶的欢喜神色。等靖王和梅长苏客套寒暄结束,庭生便规矩地对梅长苏下拜:“庭生见过苏先生。”   梅长苏忙搀起庭生,看他长胖了些,眉宇之气也大异往昔,心下大感宽慰。   庭生行完礼,不忘周到地转向飞流:“飞流哥哥。”   飞流早对这些繁文缛节有些不耐,听到庭生叫自己哥哥,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立即开心起来。   他上前一步把金丝软甲放到庭生怀里:“给你。”   庭生毕竟只是十一岁的小孩子,收到礼物也不客套,欢欢喜喜地道谢:“谢谢飞流哥哥。”   飞流在江左盟是最小的,这么多年只一个庭生叫过他哥哥。   现下,苏哥哥是飞流的哥哥,飞流是庭生的哥哥。苏哥哥和飞流都是哥哥,那飞流就和苏哥哥一样厉害。   飞流正想得开心,只见一边的靖王一把拿过庭生手里的礼物,皱眉对梅长苏道:“金丝软甲?这是何等宝物。这份礼物太贵重,庭生不能收。”   飞流瞪圆了眼睛看着靖王。   这坏脾气的靖王,干嘛动飞流送给庭生弟弟的礼物!   梅长苏一脸无辜:“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呀。这是飞流送给庭生的。你要说跟飞流说。”   靖王这才注意到斜对面飘来的一脸不高兴。他看了飞流一眼,自知无法跟这孩子说清楚,微微张了张口还是没吐出一个字。   飞流轻哼了一声,从靖王手中夺过金丝软甲,笑眯眯地又递给庭生。   靖王见无法推却,庭生又着实中意这份礼物,便不好再说什么,挥手请梅长苏入院。   梅长苏和靖王商谈正事,庭生自然成了飞流的接待,带着飞流参观靖王府。   飞流对靖王府的兴趣倒不大,但是庭生一口一个飞流哥哥听得他开心,倒也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庭生转悠。   较其他王府,靖王府占地面积不算小,只是王府中设了演武场,建筑面积就不得不割舍。靖王又不懂欣赏亭台水榭,一应景观也随之省略,只在两位侧妃娘娘的住处附近辟出两处小小的花园。   “香!”   飞流突然吸了吸鼻子说。   庭生也使劲嗅了嗅,思忖道:“哦,好像是梅花。云妃娘娘那边的院子里种了几株很好的梅,想是开了。”   飞流摇摇头:“不是。”说完竟循着香味一路跑过去。   庭生初时不知飞流要去哪儿,待过了一会看清了飞流奔跑的方向,自己也嗅出了味道,不禁失笑:“飞流哥哥,你等等我。”   香味是菜肴的香味,飞流来到的地方是靖王府的后厨。   毕竟不是在苏府,飞流倒也没有莽莽撞撞地跑进屋子里吓人,只是远远地站着,偷偷咽了咽口水。   晚到一步的庭生早知这个飞流哥哥武功深不可测,面对美食却毫无招架之力。他忍住笑意道:“飞流哥哥,现在还未到午膳时分,我们先去演武场看看,然后再同靖王殿下和苏先生一同用膳吧。”   飞流抿了抿嘴,说:“好。”   嘴上说着好,腿却还是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庭生又劝了两次,飞流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二人自后厨前去演武场,途径一个别苑。   忽听得一声清脆的茶碗碎裂之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清脆,似是谁被重重地扇了一巴掌。   飞流立即止步,屏气凝神,表情严肃。   一个尖利的女声在破口大骂,“现在还敢瞪我!我打死你!你个死丫头是何居心!你想害死我吗!哎哟,哎哟疼死了……”骂声中还穿插着期期艾艾的叫疼。   飞流立时便想去看个究竟。他刚行近院门,瞥见一个绿衫女子跪在院中,便被反应迅速的庭生拉住。   庭生已然听出骂人的是谁:“飞流哥哥,飞流哥哥,别去。”   飞流有些困惑地看着庭生。   庭生一副难言之态,低声道:“怕是靖王殿下的云妃娘娘在教训侍婢,不要招惹。”   飞流还是困惑脸。   庭生觉得跟飞流也解释不清,只好半拉半拽:“飞流哥哥,我们快去演武场,走走走……”   ? ☆、受罚 ?  靖王和梅长苏到达演武场时,飞流已轻松斗败几员将士与戚猛较量。   戚猛远不是飞流的对手,只是飞流好奇他手中的大刀,便不伤他,只近身兴致勃勃地研究着那把造型奇特的刀。   戚猛扣动刀上的机关,一把锋利的匕首飞出。不料飞流毫不躲闪,随手便接住飞刀,还一脸欣喜地把玩起来。   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如此不放在眼里地耍弄,戚猛心中愤懑难当。他瞥见靖王和梅长苏并立场外,脑子一热,竟再次扣动机关,将另一把匕首直直朝梅长苏射去。   飞流大惊。   梅长苏自然是他最大的弱点。他万没想到这个与自己比试的大汉竟会伤害苏哥哥。   飞流飞身直追却也已来不及。   梅长苏瞳孔收缩,身子却纹丝没动。避不过的刀,又何必躲闪。   刀风掠过。总算没有伤到梅长苏。   飞流的心放下来。下一秒却已转身凶狠地瞪着戚猛。   他要杀了戚猛。   “飞流。”   梅长苏喊住他。   飞流身将跃出。听到呼唤,他硬生生刹住向前的趋势,冒火的眼神灼向还在一边打哈哈的戚猛,满心不平地站回梅长苏的身边。   靖王和梅长苏接下去的话飞流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懊悔自己的失职险些让苏哥哥受到伤害。   梅长苏一脸冰霜,率先离开演武场。   在察觉到小护卫的懊丧之情后,冰霜在瞬间散去。梅长苏温言劝慰道:“苏哥哥没事。飞流做得很好了。”   飞流还是闷闷不乐。   到传膳时间,靖王因为演武场的尴尬事件,踌躇着是否还要留梅长苏在府用膳。   梅长苏却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笑眯眯地对着飞流说:“飞流,我们今天就在靖王殿下府上吃饭好不好?”   飞流仍是气鼓鼓的:“不好。”   梅长苏笑了笑:“吉婶今天没做我们几人的饭,如果我们现在回去,什么都没得吃,要饿到晚上。”   饿到晚上?这可是一件大事。   飞流犹豫了。他不再说不好,只是哼了一声表达自己对靖王府的不满。   梅长苏看看靖王:“靖王殿下。”   靖王却还是一脸“叫本王何事”的懵懂脸。   列战英轻声道:“殿下,该传膳了。”   靖王一脸恍然:“哦时辰也差不多了,苏先生饿了吗?”   梅长苏只是无言地望着靖王。   列战英继续轻声道:“苏先生已经暗示殿下很久了……”   于是传膳入座。   靖王自然坐首席。梅长苏招手示意飞流坐他身旁。   梅长苏的筷子就没有停过。他自己的食量甚小,只是忙着给飞流夹菜。   飞流对谁有怨恨都不会对好吃的有怨恨。他摆出一副要把靖王府吃穷的架势,风卷残云。   梅长苏宠溺地说:“慢些吃慢些吃。看来靖王殿下府上的将士是机智勇猛,厨子的手艺也很不错。看我们飞流吃得多开心。”   靖王知道梅长苏仍在针刺戚猛犯上之事,一时无言相对,只得端起酒杯:“合先生胃口就好。本王府上无甚佳肴,都是些寻常饭菜。”   梅长苏突然问:“掌厨是何位名家?”   靖王道:“哪是什么名家,不过一对寻常的老夫妇罢了。当年我……我因缘际会下收留的。来府上十多年了,一直勤恳本分。这么长时间下来,我也吃惯了。不怕先生笑话,本王总觉得他们做的虽是寻常饭菜,却有一种别样的滋味。”   靖王眉目稍动,仿佛想起什么往事,又饮了一杯酒。   梅长苏停住筷子。他本就知道靖王府的这对老厨。   靖王十七岁开府,那时候,他还是林殊。这对夫妇家遭大火,白发丧子。两位热血铁胆的少年将军见此人间惨剧,也不免心生悲戚。于是靖王和林殊一商议,便将这对无家可归的老夫妇收入靖王府后厨。林殊总爱和靖王在一块习武玩闹,也无数次在靖王府蹭住蹭饭,对这两位老夫妇的厨艺自然也是熟悉的很。   “寻常人家温馨的滋味。”   梅长苏突然说。   靖王一愣。   他念及故人,感怀时下,情不自禁说出了心中所想。只是话刚出口便觉不合时宜,对方不过是自己的谋士,如何能与他说这些。   他料不到梅长苏会如此接下自己的话。   靖王自嘲般笑了笑,再饮了一杯酒,脸上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感伤。   “是啊。温馨。寻常人家……”   ———————————————————————————————————————   路千橙已经在云妃柳氏的院子里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少女浑身湿透,两侧的鬓发贴在额头,衣衫皱巴巴地粘着前胸背脊,倒勾勒出少女稚嫩玲珑的曲线。恰是冬至前后,白天的气温也低得冻人,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却丧失了传递温暖的职能,仿佛只是为了圆圆地挂着好看似的。   少女的脸色苍白中隐隐透着黑气,单薄的嘴唇紫得发黑。被泼了几次水,头发上竟已起了一层薄薄的冰。吃了巴掌的脸在这低温下倒也不知道疼了,身子早已冻得麻木,只是本能的颤抖越来越难以遏制。   如若是跪在青石板上还好受些,只是这云妃偏坏心地命她跪在特地铺洒的小石砾上。她的膝盖早就出了血,坚硬的髌骨和石子相抗摩擦,疼痛锥心。   她估算着嵌入肉里的石子的大小,内心给自己打气:不能吭声,不能吭声,不能吭声。   少女咬咬牙吸口气,又尽力挺直了脊背。   她在坚守自己最后一丝的尊严。仿佛只要自己不喊疼,不让腰背垮下去,意志就不会垮,自己受的□□,就没有那么难以承受。   云妃起身走向千橙。她换了一袭剪裁妥帖的藕色罗裙,因着内心未消的怒气,走起路来反倒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刻意的婀娜。彼时因惊慌凌乱的发丝已被梳理好,只是脸上不知为何蒙了一条月白丝巾,只露出一双寒意闪闪的美目。   一双流苏绣鞋停在少女身前半丈开外。云妃亭亭傲立,看着低头跪着的少女。   她柳飘云最讨厌这种有几分姿色,身份低贱还可笑自矜的人。   明明是下等的贱民,还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你们也配?   可笑。   就像那个装腔作势的楼氏。   原本,今日应是小姑娘难得空闲的好日子。   杨柳心妓馆的朱妈妈一直把路千影和路千橙看作未来几年的潜力摇钱树。心柳心杨出道多年,年纪一日大似一日,看她们俩笼络贵人公子的那阵势,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有官宦子弟或者阔老爷想赎为姬妾。若光是有钱,朱妈妈不肯放手也没什么,还可就势抬抬心柳心杨的身价。只是这金陵城里的公子哥,谁还没点权势。要真有人动了将姐妹花收为己有的心思,她杨柳心妓馆哪里敢说声不?否则到时候馆保不住自不必说,只怕这人也要遭罪。   而路千影不同,她永远,都不会造成这样的麻烦。   至于路千橙,这小姑娘半个身子早已进了杨柳心。这几年费心费力地教她跳舞,悉心施肥浇水多年,她朱妈妈可不会让这这棵摇钱树轻易跑出自己的院子。   与一同练舞的那些小姑娘不同,千橙算是半个自由身。因此朱妈妈对她的管束相对不那么严苛,她只需每日练足三个时辰,夜间也不留宿在妓馆,每半个月自己还可选一天休假。   今日正是路千橙休息的日子。   千橙觉得自己出门忘了看黄历。黄历上大概会写,大凶,不宜出门,出门膝盖易跪。   与很多豪门府邸不同,靖王府上许多吃穿用度都刻意避开大贾向百姓散户采购。有窃窃之声议论靖王如此算计连这样的小钱都要打算节省。靖王听见也不在意,只叮嘱府人须以高于市价的价格采购。过程是琐碎了些,但确实帮衬了不少乡亲父老。   路家世代养花。到路千橙一代,家逢灾祸,人丁尽散,几代的花田也被收没。白发苍苍的路老太太无力再植花,但常常囤些时令鲜花制成香囊或干花。路千橙得空的时候就会外出采撷,或是帮忙售卖香囊。   路千橙不是第一次进靖王府了。   进王爷府总要讲究些。路千橙今日没穿她的行走江湖专用破烂男装。她着一身半旧的水绿衣衫,布料算不得上等,但干净妥帖的素净反倒更衬出少女的灵动生气。花藤编的小篮子里整齐地码着香囊,香气滢滢,步履盈盈。   千橙略略颔首,跟在管事的丫鬟身后。   小松鼠三石受不住一篮子香囊的冲击,只好放弃了千橙这处温柔乡,一蹦一跳地跟着。如此还是禁不住打喷嚏。“啊”的时候小家伙露出白白的大门牙,“欠”的时候整个尾巴笔直竖起,两个腮帮子也仿佛灵活地抖了抖。打完喷嚏的三石露出满足的表情,但还没安逸一会,小家伙的鼻子又开始抽抽。   千橙瞥到三石的窘样,禁不住暗笑。   三石敏感地察觉到了千橙的嘲笑。它的腮帮子动了动,晃晃大尾巴,干脆蹿上了房梁屋顶,居高临下地和小主人保持距离。   所以当别苑传来云妃惊恐的“啊啊啊啊蜜蜂蜜蜂”的尖叫,侍婢们追着大叫“娘娘!娘娘!”的时候,三石正蹲在屋顶,口塞怀抱着一堆刚从厨房偷来的花生米。   作为一只见过世面的松鼠,三石并没有被吵闹声惊吓。它漫不经心地侧头看了看,然后口中的花生米就吧嗒吧嗒一颗一颗滚了出来。   院子里的惊叫声停止的时候,三石也恢复了镇定。它抱着花生米,盯着院子里木偶戏般的动静,嘎嘣嘎嘣有节奏地嚼着花生。   半晌过后,云妃便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她脸上蜜蜂留下的几个小点迅速红肿,初现可怖的颜色。原本仙气飘飘的雪白裙衫凌乱拖地,看着倒有三分像鬼。   几个侍婢也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哭喊着:“娘娘,娘娘……你没事吧?”   千橙同样惊魂未定。   此次的香囊并无古怪。问题出在云妃今日所施脂粉中的浓郁的唤蝶香。   唤蝶香出自金陵一位知名的调香师之手,近年在贵妇圈颇为流行。香本身是极好的,只是有一刁钻之处。此香若与水仙的香气相混合,便会对蜂虫形成强烈刺激,届时能否唤蝶未可知,招蜂的可能就很大了。   千橙一见云妃便辨出她身上的唤蝶香,于是特意避开水仙,挑了茶花香囊与她。不料云妃冷哼一声:“你一个穷丫头,懂什么熏香典雅。”愣是留下水仙花香囊。   千橙怕出事,一直苦言相劝。惹得云妃便要发怒。   千橙见对方不识好心还出言讥讽,堵气便想走。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片嗡嗡之声由远及近而来……   不到一刻钟,那片嗡嗡之声又飘然远去了……   这一切,真的不怪千橙呀……   不过说什么都晚了。   ……   “现在还敢瞪我!我打死你!你个死丫头是何居心!你想害死我吗!哎哟,哎哟疼死了……”   北风忽起,院中的梅花轻曳着飘下几流花瓣。   少女水绿轻衫的背影,似一朵孱弱的浮萍。   院外的蓝衫少年被一个男孩拉着匆匆离去。   少年一瞥,只觉那朵浮萍似坠入自己的心湖。   仍是朦胧懵懂。   但心里的东西,飘进去了,就是飘进去了。   ? ☆、救人 ?  路千橙好久没做关于那恍若隔世般的,儿时的梦了。   梦中是九岁之前的千橙。   她还是路家最受宠的小小姐,头发绾成松松的环,粉衫罗裙,无忧无虑地在缤纷的花田中奔来跑去,好似一只稚嫩的蝶。   父亲抱着千橙去了花田,乐呵呵地考她:“橙儿,这是什么花?”   千橙歪着脑袋耍赖:“红花。”   父亲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对对对是红花,橙儿真是聪明得紧。”   母亲在小屋子里专注地调制花香。千橙颠颠地凑过去,一脸好奇:“娘亲,你在制什么香呀?”   谁知母亲一见小千橙便如临大敌,急忙把她抱到屋外:“不是跟你说了不要进娘亲的制香室吗?”   “哼。”   “哼什么哼,前几天就因为你这小祖宗小屁孩的毒气,害得娘亲一个月的心血付之东流。屁股是不是不疼了,啊?”   小千橙本能地护住屁股,幽怨地看着制香室……   梦境温柔,现实中不复存在的甘甜,让沉睡的少女千橙露出了淡淡的笑。   虽是极细微的,但插花少年飞流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少女的面部变化。   他立时放下手中的花束,迅速又安静地跃到床边。   小矮子脸色依旧苍白,但看着总算不再一片阴沉死气。   看来小矮子在做一个开心的梦。飞流想着,不由地也有些开心。   其实,有很多事情,飞流并不太明白。   比如,小矮子明明是个女孩子,为什么要穿那身脏脏的男孩装。那身衣服明明一点都不好看。飞流还是更喜欢变回女孩子的小矮子。   再比如,刚刚还面露微笑的小矮子,为什么突然又蹙起眉头,身体紧绷,一脸痛苦的样子。   飞流想,小矮子是不是在梦里被坏人欺负?   少年眉眼微动,像时常为苏哥哥做的那样,伸手为千橙掖了掖被角。   如果有坏人,就快梦到飞流吧。   飞流会保护你。   千橙醒来的时候已过了酉时。   睁开眼的时候,她却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天已黑,屋内掌起了灯。仰面是晦暗不明的屋顶,床畔的火盆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幽幽的红光若有若无地弥漫在室内。   身上厚重的大棉被几乎将她压出一身薄汗。千橙费力地想翻身坐起,还未挣动分毫,就听见了一个欢喜的声音:“小矮子!醒了!”   飞流?!   千橙认出少年的声音。她使劲眨眨眼睛,想让迷茫的大脑重新运作起来。   守候多时的飞流突然凑近千橙的脸庞,仿佛是要确认什么。还未待千橙作出反应,飞流脸上已露出了笃定的欣喜神色,他跑出门大声道:“苏哥哥!大夫!醒了!”   一直蹲在床边吃花生米的三石似乎也能听懂飞流的话。它大力地吞下口中的食物,顾不上差点被噎住,瞪着滚圆的眼睛,噌地跳上床头。看到主人睁开了眼,它激动地又跳了几跳,结果一个不小心失去了重心,大尾巴正好蒙住了千橙的脸。   “臭三石,把你的尾巴拿开……”虚弱的咬牙切齿。   千橙慢慢支撑起身子。周围的陈列陌生,不远处的炭火徐徐地燃烧着。   蓝衫少年见她坐起,又跃身回到她身边。   睡太久了。   千橙觉得思绪如飘散在霭霭雾气中,丝丝缕缕就萦绕在身边,却无法真真切切地抓在手里。   她需要理一理。   ———————————————————————————————————————   用毕午膳,梅长苏与靖王客套了几句,便要告辞回苏宅。   吃饱的飞流心情渐好,本还想与庭生多玩一会。见苏哥哥略略现出疲倦的神色,便懂事地替苏哥哥披好了披风,学着苏哥哥对靖王殿下说话的样子,对庭生说:“告辞。”   梅长苏见状,笑眯眯地摸摸飞流的头:“我们飞流真是懂礼数。”   一行人边聊边向正门走去。飞流不愿听靖王与梅长苏那些家国政论,虽时刻注意着苏哥哥的动作,目光却也不时地四散游离。   突然,飞流似注意到了什么,双眼略略眯起。他小幅度地侧了侧头,好辨别那不算响亮的“吱吱”声的方位。   靖王和梅长苏随后也注意到了这奇怪的声音,稍稍放缓了脚步。   飞流却已然锁定了声音的源头。众人随着飞流的目光望去,只见右前方的梁柱上,竟有一只急匆匆地往下蹿的大尾巴松鼠。   众人不禁笑了笑,但小松鼠下面的举动却让大伙小吃一惊。这个小家伙上蹿下跳,挥舞着两只短短的前腿,仿佛在焦急地诉说些什么。它甚至捧起自己的大尾巴,神经质地轻咬着,吱吱吱吱个不停。   这松鼠是疯了吗……   靖王觉得有趣,却也无可在意,挥手为梅长苏引路,便要再走。   小家伙的四肢都有几处没有黄毛的地方。是受过伤留下的痕迹。   飞流认出了发疯的这小家伙是谁。   少年的心骤然一紧。他本能地预感到了什么。   飞流探询地看了梅长苏一眼。梅长苏并未彻底明白飞流眼中忧虑的缘由,却也微笑着没有给出否定的回应。   一个瞬间,飞流已然跃身至那只小松鼠跟前。   小家伙显然被飞流的行动速度吓了一跳,圆圆的身子向后倒去滚了几滚,又立马灵活地调转方向飞奔而去。   它的样子不像逃跑,倒像给飞流带路。   靖王一时摸不着头脑,他也朝梅长苏投去了探询的目光。   梅长苏先施礼对飞流在王府贸然奔跑表示歉然,接着道:“飞流这孩子,平日里不会这么乱跑的,定是觉察到了什么。他看东西看事情的角度虽古怪些,却往往会发现到我们没在意的事情。如若殿下不介意,可否允许苏某跟着去看看飞流发现了什么。”   靖王朝飞流奔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无妨。先生请。”   ———————————————————————————————————————   飞流跟着小家伙三石到达云妃的别苑门口时,千橙已然成了一朵即将坠下枝头的飘花,眼看着就要碾作尘土零落成泥了。   她的身子知觉散尽。严冬天寒,又几个时辰滴水未沾,交迫的饥寒让她的神智也渐渐模糊。   眼前的世界渐渐浮上一层茫茫的雾气。云妃的冷笑声,侍婢的脚步声,飘动的衣袂,在她眼前渐渐化开,像染了彩色的水墨……   她是一棵树。冬天叶子落光,可是树干不能弯曲,不能……   可是小姑娘再也没有气力直起她的腰了。   “娘娘,这丫头晕倒了!”一个侍婢嚷道。   云妃的伤脸已经上了止痛消肿的涂膏,正在闲闲地把玩几样新潮的绣品。她轻哼一声:“不过跪一跪,又不是什么千金,哪儿那么容易晕倒。”又横了侍婢一眼,“真晕倒了不会找法子叫醒啊!”   侍婢连连称是退了出去。   飞流先于短腿三石冲进院子的时候,侍婢正端着一木盆的冷水作势要泼向倒在地上的千橙。   飞流剑眉横竖,不及多想,迅速近身,飞挑一脚正中木盆。   木盆脱手,一大盆冷水尽数反泼到侍婢身上。飞流却已矮身抱起千橙,迅速跃开,竟没有一滴水珠落在二人身上。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花容失色的侍婢第一时间竟忘了尖叫,愣了一会才尖利地哭喊起来。   站定的飞流抱着千橙的手紧了紧,小矮子的身子彻骨冰凉,简直不似尚有生气的活物。   他蹙眉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千橙。脸上有浅浅的指印。少女血色全无,寒气暗升,半湿的鬓发贴在面颊上。   飞流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半月前遇见的那个生龙活虎的小矮子。   飞流心中的怒火瞬间就蔓延到了眼中。   他的瞳孔灼热如烈火,却又于刹那间森然如寒冰。   侍婢们被少年周身的杀气惊得连连后退。   飞流环视四周,见院中没有妥帖的位置放下千橙,便干脆一直将她紧紧抱着。随后右足发力跃起,欺身于前。泼水的侍婢根本不可能避开,连惊叫也已忘记,只知惊恐地瞪大眼睛。   “飞流!”   又是一发千钧的一声轻喝。   看似志在必得的少年硬是生生收住了杀势。   他不解恨地瞪了那侍婢一眼,低头望望怀中的少女,转身走向后来之人。   侍婢已魄散魂飞,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   打翻的木盆,跪地垂首的奴婢,闻声而出却霎时间一脸慌张失措的云妃柳氏。   靖王和梅长苏瞥了一眼飞流怀中苍白虚弱的少女,心中都明了三分。   这小姑娘的身上并非靖王府侍婢的着装,想来是哪个平家女儿得罪了云妃,受了这般私刑。   靖王的脸阴沉得似即将暴雨的天。   云妃方寸全无,跪地俯首,久久不敢抬头。   她知道靖王能容她与楼氏争风吃醋使小性子,能容她闹脾气砸东西,却容不下她对一个平民稚龄少女如此折腾。   可云妃还是忍不住要颤声辩解:“殿下……是……是这丫头居心不良,要害臣妾,臣妾才……才小小地教训了她一下……”   “闭嘴。”   靖王的声调依然平稳,强行压抑的怒气却免不了外泄。云妃立即噤声,同跪地的侍婢们一齐把头埋得更低。   一旁的梅长苏却依旧面色沉静,他朝靖王作揖道:“殿下有家务事,苏某不便逗留。我看这小姑娘多半是飞流的朋友,请殿下允苏某带她回苏宅,也好让晏大夫瞧瞧皮肉和内在有几多伤损。”   靖王稍稍敛住脸上的怒意:“不必劳烦先生,这姑娘就暂且留在这里。先生放心,本王一定会命人好生照料,并为她讨回公道。”说着狠狠剜了瑟瑟发抖的云妃一眼,随后转头示意列战英。   飞流冷冷地立在一边,仿佛他也和怀中的少女那般成了一个失去体温的冰人。   列战英向飞流伸手想接过千橙,飞流却闪身避开,几步跃上屋顶,朝苏宅的方向奔去。   梅长苏未等靖王开口,抢先道:“殿下放心,不该说的,苏某保证不会透露分毫。至于殿下的家务事,苏某本无权过问。只是想提醒殿下一句,罚处勿过。惩戒一个人,须稍加顾虑那人背后的盘根错节。苏某告辞。”   退了两步,梅长苏突然又想起什么,缓步向右行去。   报信小使者本来一心一意地站在救兵少年的身边,颇有些趾高气扬。一个不留神,救兵少年竟然带着主人飞走了!   喂喂喂,带上三石一起走啊!   圆滚滚的身子正往院中的梅树干蹿,小三石准备上了屋顶再作打算。身子却骤然被一双大手扣住。   梅长苏亲自捧住这肉乎乎的小家伙,缓缓向院外走去。   ? ☆、留府 ?  “飞流,你看那是谁?”路千橙伸手往回廊的尽头一指,面露担忧,“我看到一个坏人跑过去了!”   飞流不为所动,依旧抱着手臂拦在门前:“骗人!”   千橙瞪着无辜的双眼:“真的,我真的看到有坏人过去!”接着迅速转换为惊恐的眼神,“万一,万一坏人去厨房偷吃好吃的,万一,那坏人要伤害三石!哦天啊,三石宝宝!”   原本趴在千橙肩头的三石突然被千橙紧紧搂在怀中。小家伙被搂得透不过气,只恨自己不能开口抗议。喂喂喂,小主人,演技能不能不要这么浮夸!   飞流犹豫了。在少女真诚热切的目光注视下,他决定再相信她一次。   “快跑!”   飞流一从回廊的拐角消失,千橙就撒手松开三石,往大门方向跑去。   可怜的三石刚刚脱离窒息的危险,又被无情地丢在地上……好在小家伙的大尾巴就是为速降而存在的,加之身上肉多,在地上弹了两弹,倒不觉得疼。   从清晨起床到现在,千橙已经记不得这时她第几次尝试离开苏宅前往杨柳心了。   虽然昨日在靖王府所受的苦楚直接导致她几个时辰的不省人事,但小姑娘毕竟年轻,身子骨也一直不错。膝盖上所受的皮肉伤妥善清创后,又服了几帖暖身的药。今日醒来,千橙只觉得身子尚有些疲软,但也恢复了七八成。她担心朱妈妈与姐姐和自己为难,便想拜谢梅长苏就回妓馆去。   只是她还没跨出房门,就看见了飞流这个恪尽职守的门神。   “好好休息!”   晏大夫开完方子说小姑娘要好生休养几日,不可劳累。飞流便记在了心上。苏哥哥是病人,这个小矮子也是病人。苏哥哥和小矮子,飞流都要好好督促。   千橙一开始是晓之以情:“飞流哥哥,我要去找我姐姐。如果我姐姐见不到我,就会很伤心很想念我。就像你苏哥哥,见不到飞流也会很想念飞流一样啊。”   飞流听千橙叫自己哥哥,便思考了一小会,但最终还是拒绝:“休息,明天再去!”   接着妄想动之以理:“小飞流,你听姐姐说,我要是不回去,朱妈妈会惩罚我的!她会让我像昨天那样跪在地上,还不给我饭吃!”   这小矮子竟然用这样哄孩子的语气叫自己小飞流,飞流显然很不受用。他神色冷峻:“阿橙休息!飞流打她!”   千橙连连摆手:“别别别!”   说不通,只能直接跑了。   这回的逃跑里程有了新突破,千橙终于跑出了所住房间的院门。可她还没来得及得意,那蓝衫少年突然从天而降。千橙来不及减速,一头撞上少年的胸膛,发出一声闷响。   完了。   千橙抬起头,尴尬地笑笑:“飞流哥哥,呵呵呵呵,有没有……抓到坏人啊……”   这回叫哥哥也没用了。   被骗多次的飞流阴沉着脸,伸手就去扣千橙的双肩。   千橙知道飞流又像想前几回那样把自己像一块木头一样拖回房间,连连摆手制止:“我自己走!自己走!”   两个孩子正说着,忽听见梅长苏的轻笑:“飞流啊,你怎么欺负千橙妹妹啊。”   二人转头一看,梅长苏正信步走来,身后还跟着黎纲。   “飞流没有!阿橙不休息,不乖!”飞流颇有些委屈。   千橙昨晚醒来,已见过这位救命的苏先生。她年纪尚小也不喜打听,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但在杨柳心待得久了,多多少少会知道些绯闻轶事。这位让两位皇子争相招揽的江左盟盟主,千橙也早有所耳闻。只是她过去只知梅宗主的小护卫少年英雄,并未听过心智不全一说。故初见飞流时,就随意地给他代入了一个“地主家傻儿子”的身份……   千橙规规矩矩地跪下行了个大礼:“多谢苏先生的救命之恩,千橙无以为报。”   梅长苏微笑着扶起千橙,细细打量少女的眉眼。   说来奇怪,昨日初见这少女的容颜,梅长苏便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但一时也想不出何时见过。想来是因为视若胞弟的飞流在意这小姑娘,才让他也产生了亲近感。毕竟这么多年,飞流还是第一次如此关怀除他之外的人。梅长苏觉得有些意外,也有些莫名的感慨和欢喜。飞流终究也是会长大,不止是喜欢苏哥哥一个人。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千橙看着这位让飞流奉若神明的苏哥哥,颔首行了个万福礼道:“承蒙苏先生的照料,千橙觉得身子已经恢复了。在此想向先生告辞。”   飞流黑着脸闷声道:“不许。”   梅长苏安抚地摸摸飞流的头。   “你就先安心在这里住下吧。你姐姐那里我已经差人通知了,路老夫人这几日我也托人照料了,不必担心。”   千橙讶异地抬起头。   她知道这位梅宗主神通广大,但这半日时间竟将自己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还是让她有些心惊。   梅长苏的眼睛似一潭深沉的湖水。   “至于杨柳心,最近怕是开不了张了。”   ———————————————————————————————————————   “苏兄!苏兄!出大事了!大事!”听这火急火燎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那言豫津言大公子来了。   “豫津你别每次都吵吵嚷嚷的!”这位试图压低声音劝阻的自然就是萧景睿了。   “景睿你自己不也在吵吵吵!本来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你偏要说我,如此加起来的声音才会吵到苏兄呢!所以吵到他的话也是你的过错!诶,你看,你看,你还想说!”   坐在屋内看书的梅长苏听到这两位公子哥的声音不禁暗笑着摇头。千橙知晓杨柳心妓馆昨夜出的事,又听梅长苏说已派人带消息解了家人的担心,便放弃了和飞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和飞流静静地坐在一边插花。   梅长苏在看书,两个孩子不想发出大动静。千橙自小耳濡目染,对花的了解不少,但也只细声细语地附耳相诉。飞流在插花方面很有天赋,疏密有致,高低错落,千橙也觉得不坏。两人尽量不言语。喜欢就笑着点头,不满意就鼓起脸摇摇脑袋。认识不过半月,见面不过两回,但两个孩子却很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宛若青梅竹马一般。   屋内温暖,熏香袅袅,偶有书页翻过的声音和两个孩子的轻声细语。时间恍若也静止了,没有权谋轨迹,没有深仇重担。一切美好得甚至让人不敢呼吸,仿佛吐纳动作大些都会惊碎这难得的安宁。   当然,这一切在言豫津踏进苏宅大门的那一刻就不复存在了……   飞流认得豫津和景睿的声音,故而没有出门拦阻,但对自己的插花活动被打扰心生不满,没好气地瞪着冒失闯入的豫津。   本来抢着说大事的言豫津被素未谋面的千橙吸引,吃惊道:“咦,苏兄府上何时多了这么一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豫津没见过千橙,千橙可不是第一次见豫津了。这位言大公子平日里没少去杨柳心,千橙听姐姐提起过,说他为人风雅而不低俗。千橙也远远望见过几回。不久前,她还顺手偷了豫津的荷包,接济生病的邻居周大娘。而另一位和豫津前后脚进屋的俊秀公子,想来就是大名鼎鼎的萧景睿了。   她起身行礼,露出甜甜的笑:“千橙见过言公子,萧公子。”   豆蔻少女纯真的笑容对言豫津这样刚过弱冠之龄的风流公子杀伤力极大,豫津顿时心花怒放:“你认得我?”   千橙心道,刚才在门外那么大声地叫名字,不认得也认得了。   但她决定给足豫津面子,于是又是甜甜一笑:“萧公子和言公子都是琅琊公子榜上的人,千橙久仰大名。”   梅长苏突然开口道:“杨柳心的路千影路姑娘是这小姑娘的姐姐。”言下之意是拿豫津常去螺市街的事情打趣。   豫津却立刻攀起交情来:“原来是千影姑娘的妹妹,难怪长得也是花容月貌,小仙女似的。别叫什么言公子了,叫我豫津哥哥就可以了。”   看着豫津满脸堆笑地凑到千橙面前,飞流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景睿注意到这位少年的情绪变化,忙把豫津朝梅长苏的位置拉了拉:“你没看出千橙姑娘是飞流的朋友吗,还去逗她。”   豫津继续不知死活:“原来是飞流的朋友啊!苏兄,你是不是早就看中千橙姑娘,要把她留着给飞流做媳妇呀?”   飞流腾地站了起来。   豫津吓得一哆嗦,忙躲到梅长苏身后。   梅长苏淡淡道:“你再胡说,飞流要把你丢出去我可不管啊。”   景睿提醒道:“不是争着要在我前头说那件大事吗,还说不说。”   豫津这才正色道:“对了,苏兄,杨柳心妓馆昨夜的命案你听说了吗?”   梅长苏将手中的书合上放到一边,“何敬中之子何文新,杀了文远伯之子邱泽,是吗?”   聒噪之声戛然而止。梅长苏有点不习惯豫津的安静,回头看他。   豫津一脸愤懑,腮帮子鼓鼓的,这是他每次试图向梅长苏传递新闻失败后的惯用表情。   千橙心想,如若三石能够化作人形,大概就长这个样子吧。   “都怪景睿。”豫津又把气撒在可怜的好友身上,“昨夜我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要约他同来,他偏偏拦着我说会打扰苏兄休息!现在好了吧,我又没能让苏兄吃一惊!”   正说着,黎纲进来了。   “宗主,杨柳心的路千影路姑娘来了。”   千橙奇道:“姐姐来做什么?”   豫津和景睿也摸不着头脑,什么时候路千影和苏兄也攀上关系了?   二人看向梅长苏,梅长苏却没有回应他们的目光。他只是看着一脸惊讶的少女,对她温柔地笑了笑。? ☆、官妓 ?  路千影进屋后,朝萧景睿和言豫津施了万福礼,而后竟俯身下拜,朝坐身于前的梅长苏郑重地叩首。   千橙被姐姐的大礼惊到,正欲上前,豫津却已先她一步去扶起路千影:“千影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呀。苏兄平易近人,不必行如此大礼啊。”   路千影略略欠身:“多谢言公子。只是苏先生对我姐妹有大恩,千影无以为报,如此方能略感心安。”   千橙心道,原来姐姐是来谢苏先生昨日对自己的救命之恩。   众人都将眼光投向梅长苏。梅长苏已起身,拱手还礼道:“路姑娘言重,苏某只是略尽绵力,一应赎金也是路姑娘自己的积蓄,何谈大恩。”   听到“赎金”二字,众人更糊涂了,千橙却是心中一亮。她看着路千影,声音有些发颤:“姐姐?”   路千影点点头,对千橙招手道:“橙儿,过来谢过苏先生。”   千橙立即过去,也是恭恭敬敬地叩了首:“多谢苏先生相助,还我姐妹自由之身。”她站起来,欢天喜地地握住路千影的手:“姐姐,太好了,你终于可以离开那里了。”   路千影却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妹妹的手,淡淡道:“离了螺市街就再别回去,以后好好地在苏先生府里做事,可不准偷懒。”   “怎么敢偷懒,有姐姐看着,我怎么敢偷懒呢。”千橙亲昵地挽住姐姐的手,冲飞流眨眨眼睛。飞流听到千橙将长留苏宅,也是眼睛亮亮地喜上眉梢。   言豫津和萧景睿听得一头雾水。又是豫津先沉不住气,叫道:“好了你们别谢来谢去了,听得我好着急。苏兄是替千影姑娘赎身了吗?那这小姑娘又是怎么回事,我可从来没在杨柳心见过她跳舞呀。”   梅长苏让众人落座,黎纲端来暖身的姜茶和几样点心。千橙过去和飞流坐在一起。两个孩子心情愉悦,都不做声,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傻笑。   梅长苏呷了一口茶,转头问景睿:“景睿,你可知这京城西郊有一处占地千亩的花田?”   听闻此言,千橙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停滞。她素手给飞流挑了几块点心,开始专心听梅长苏说话。   豫津抢先答道:“苏兄应该问我。这西郊花田啊,占地千亩,植物众多,四季花开不败,是王公贵族踏青赏花的好去处。怎么苏兄有兴趣去?现在可不是好时节,虽也有不少花,可是怪冷的。”   梅长苏道:“那你可知,这花田是谁的地盘?”   “这个,可以说算是太子的地盘吧。这花田不仅是作公子小姐们踏青之用,还负责皇室花园的花木培育,内务府供给后宫娘娘们香囊香粉的制作原料,除了各地上贡,产地金陵的也多来于此。最重要的是,皇室的婚丧嫁娶,祭祀活动,各种重要场合用的花卉相关,都是由这西郊花田供着。”   梅长苏微微点头,道:“你说得没错,西郊花田虽说为官田,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重大活动多归礼部调度,而礼部又算是太子的人,这地方就像太子殿下的私田。。”   豫津得到肯定,朝景睿使了个眼色,一脸“你没我见多识广吧”的得意。   景睿摇摇头,扶杯喝茶时,眼睛不经意瞥见对座的路千影。只见千影姑娘脸色深沉,似有满腹心事,又像在隐忍内心的起伏。   这杨柳心的碧游仙子,景睿听豫津提过无数回,一次被豫津拉去杨柳心时,还见过她挥袖轻舞。景睿对音律舞蹈所知不多,但当长袖翻动,景睿不经意间对上路千影的眼神时,他方才明白何谓摄人心魄。   今日见着路千影,其实他和豫津一般讶异,一般欢喜。不,可以说他比豫津更为欢喜。只是景睿向来不愿直接表露心情,君子自持,更不敢像豫津那般潇潇洒洒地表达自己对红尘女子的欣赏与喜爱。   路千影感受到了景睿的注视。她朝景睿轻轻点头,还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萧景睿自觉失礼,略带尴尬地点了点头,忙将眼神移开。   梅长苏又问:“豫津,那你可知,这处花田在归太子之前,又是谁的地盘?”   豫津一愣,这他倒还真没打听过。   景睿比豫津要年长几岁,略一沉吟,想起多年前的一桩旧闻,对梅长苏道:“苏兄,我听说这西郊花田,过去本是那有金陵城后花园之称的路家所有……莫非……”他不禁深深看了路千影一眼。   梅长苏点点头,看向路千影。见路千影朝他颔首垂眼示意,方才继续说:“不错,正是金陵路家。路家当年也是一方大贾,路老爷富而仁义,乐善好施,算是造福一方的大善人。不想飞来横祸,偌大的路家,竟至一夜倾覆。”   千橙低着头,沉默不语,却于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拳头。飞流察觉到身边的少女似在努力地克制情绪,他想出言安慰,却又不想打扰苏哥哥的讲话,于是只将自己的手轻轻覆上了千橙的手。   “这两位路姑娘,就是路修远路老爷的千金。”   景睿已然料到,仍不由感到惊诧。豫津更是吃了一惊。二人看向路千影时,只见这位轻施粉黛,却已久经风尘的路姑娘正缓缓起身。   路千影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只声音中能辨出极细微也极克制的感情。   她缓缓道:“家父正是路修远,路家只我和千橙两个女儿。原本我们路家也算家业兴盛,父亲和母亲举案齐眉,恩爱有加。我和小妹阿橙从小无忧无虑,在家中跟着先生学琴棋书画,时而也会跟着父亲母亲去花圃花田……”   路千影的眼神空茫,似在回忆上辈子的事情。   一旁的千橙紧紧抿着单薄的嘴唇,手指冰凉,指节发白。飞流担忧地看着她,不由地加了几分力道,想用自己掌心的温热去温暖千橙。   “家中常涉及皇家事务,也常与礼部官员打交道。因此父亲愈发谨慎,为商为人,都是勤勤恳恳,持身端正,坚守本心。哪料到,太子觉得父亲不知变通,不愿在祭祀活动账目上做手脚供奉于他,又觊觎我们路家的田产,竟伙同礼部官员,假造账目作为伪证,构陷父亲吞没公款。我们路家几代基业,一夜之间全数被抄。父亲在狱中死去,母亲承受不住,在父亲逝世的当夜,便随他而去……”   屋内的空气压抑到几近凝滞。景睿和豫津闻此惨剧,不禁相对无言,眉头紧蹙。   路千影露出一丝苦笑,继续道:“那是贞平三十年,我初至及?,本已许了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而千橙才不到九岁。家中除了祖母因年事甚高,千橙因年幼而蒙赦免,男子没为官奴,女子没为官妓……我也进入杨柳心成了舞姬。算来,千橙随我进杨柳心,也近六年。得蒙苏先生出面,今日方才得以恢复自由……”   听见“官妓”二字,仿佛什么希望彻底落空,景睿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豫津忍不住插话道:“这,千橙妹妹既蒙赦免,又何来恢复自由身所说?”   路千影并未直接答复豫津,只是凄然道:“螺市街那样的地方,对一些人是忘却烦忧的温柔乡,对一些人是赏曲观舞的风雅地,但实质上,它是一个深渊,一个泥潭,一个地狱。”   言豫津被这话弄得有些羞惭,他自然未曾想过螺市街会是地狱泥潭。他突然想起了宫羽,心中有些惘然。   过去从未考虑过,那螺市街对宫羽姑娘而言是什么。也是地狱和深渊吗?   萧景睿脸上的忧痛已藏不住,深深地注视着路千影。   路千影避开了他热切的目光:“杨柳心的朱妈妈见到千橙,便生了歹心,逼着她签下了卖身契。我只能以死相逼……是啊,我已什么都没有,只能用我这条命与她谈条件。呵,好一个卖艺不卖身的碧游仙……朱妈妈知我并不会真去死,却也怕我花了这张脸,就答应,千橙十五岁之前只须受些歌舞教习,到得十五岁,若能付出赎金,便还她自由。过完年,千橙就要十五岁了。可是,如何能与妓馆的妈妈去谈诚信……他们当初既能逼着千橙签下卖身契,当然也可以不顾协议再来十份卖身契……只是,我一直抱着一丝希望……真是愚蠢。当年我们路家家大业大,还不是说没就没,无处申冤。何况我们……两个戴罪的孤女……如若没有苏先生,只怕千橙……只怕千橙,一生也就是和我一般了……”   路千影说着,万分努力地克制着声音的平稳,却仍旧滑下两行清泪。   她隐忍太久。这么多年,祖母年迈,妹妹年幼,一切苦楚都是自己背。堕身风尘,无人相诉,还要卖艺卖笑……她真的,忍了太久了。   景睿和豫津见美人的伤心泪,无不动容。梅长苏也黯然不语,似有所动。   飞流见到路千影流泪,又见苏哥哥神色黯然,虽不是完全明白她所言之事,却也有些难过地叹了口气。转头再看千橙,只见小姑娘的眼泪已簌簌而下。   飞流惊得忙用袖子去擦千橙的泪水,可小姑娘的热泪滚滚,一滴一滴打在飞流的手上。飞流手足无措,只能蹙着眉一直给小姑娘擦眼泪,简直是在较劲一般。   千橙却轻轻推开无措的飞流,缓缓地起了身。   从姐姐的叙述里,她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早该察觉到的,不对劲的地方。   又或者,她其实早就明白,只是像对待自己的卖身契那般,选择性地相信,方才不去深究?   千橙只觉得整颗心都被紧紧揪住,想要确认,却又不敢确认。   路千影却已经拭去了泪水,像下了很大决心,天塌下来也会岿然不变色一般,静静地面对着一脸泪水的妹妹。   这对骨肉至亲就如此相顾无言。多年相依为命,此刻却恍若咫尺天涯。   对峙许久,路千橙突然大声道:“萧公子!”眼睛却未离开路千影。   景睿被叫得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千橙的眼睛噙满泪花,看着眼前这个朦胧模糊的姐姐,口中却是向景睿发问:“萧公子,你是君子,你不会骗人,请你告诉我,一个人,被没为官妓,是不是就终生都无法再获自由了。”   景睿心中不忍,长叹一声,还是老实作答:“除非特赦,万金不赎。”   “好,我再问你,”千橙的声音已哽咽,身子也禁不住颤抖。眼前的姐姐已经沉没在泪海中,“我再问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就没有……没入十年后,就可以赎身的……这样的官妓……根本就没有,对吗?你一直都骗我,一直都骗我,对吗……”   路千影沉默不语,只是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千橙再也支持不住,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路千影的身子压抑而痛苦地呜咽起来。   这人世间,是自己蒙受苦难更令人承受不住,还是自己至亲之人蒙受苦难更令人承受不住?   只怕是这后者,更让人绝望。   自己的苦楚几分,我们心中能忖度,痛了伤了,能哭能喊。   而再亲近的人,我们也永远无法知晓对方有多痛,无法知晓对方承受的极限。   就算知晓了,也是毫无用处。   除了看着对方煎熬,束手无策,别无他法。   对至亲之人的劫难爱莫能助,怕是最深的绝望了。   路千影搂住心肝俱碎的妹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显得平静又温柔。   “傻孩子。这日子,都是一样漫无边际,望不到头……人有些希望,总比没有盼头好……”   ? ☆、两小无猜 ?  自路千影离开苏宅,千橙一直神色怏然。   苏宅的花园本是府上的吉叔负责总管,千橙长于此处,黎纲便安排她跟着吉叔打理府中的花花草草。千橙的神色虽然略显萎顿,但交代给她的活计也没出过半分差错。   自那日痛哭一场后,小姑娘竟再没掉过眼泪。   她白天勤勤恳恳地做事,夜里就乖乖上床休息。胃口自算不得好,但每餐也能不多不少地吃下去平碗的饭。梅长苏问话,她都一一应答,遇见府上的人也都会规规矩矩地问声好。府上的人除了觉得她过分阴郁文气些,都很喜爱这个乖巧的小女孩。   一切看着都太过正常。正常得飞流一眼就看穿她的乖巧懂分寸,不过是用来堵住旁人关心的武器。   千橙确实不想解释,不想给自己和别人增添烦恼,更不想受任何徒劳无功的关心。   关于姐姐那个并不高明的谎言,自己何尝不是掩耳盗铃的帮凶呢。她从未想去求证,选择死心塌地相信,在不远的将来,姐姐将离开那酒池肉林的螺市街,遇见一个鲜衣怒马的妙公子,何尝不是在自欺欺人呢。   只是如今,再也骗不下去了。   千橙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连难过都不懂了。   她只觉得自己恍若那失去支架的藤蔓,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整个苏宅,最能懂得千橙心情的大概还要算那位温颜旁观的梅宗主。   少年愁,家国恨,支撑多年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   在地狱里走过几遭,一颗心化烬重燃。   千橙的那点伤痛,早已无法撼动梅长苏。   只是再诡谲沉静之人,曾几也是那明亮澄澈的少年。   本质醇善,便不会因别人的伤口不如自己的伤口深,就嘲弄他人的苦痛。   “更何况,”梅长苏嘴角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看着火炉中幽幽的红光,轻声自语,“人生中,要遭受更多的折磨,能承受更多的痛苦,又不是什么荣光的事。这不过是……不幸的事。”   梅长苏懂得千橙的隐忍和克制,故对她一切如常,体贴地不闻不问。   可飞流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的想法很简单,阿橙不开心,那么飞流就要想办法让阿橙开心。   于是,花园里,小亭中,苏宅的各个千橙所在的角落。   一只从地里突然冒出来的飞流:“阿橙,出去玩!”   一只成功克制惊吓,写满冷漠的千橙:“飞流自己玩,我要做事。”   一只从房梁上倒挂下来的飞流:“阿橙,太师糕!”   一只成功克制惊吓,依旧冷漠的千橙:“飞流自己吃,我要做事。”   一只从千橙的床底下钻出来,捧着几枝梅花,笑意盈盈的飞流:“阿橙,送你!”   一只正准备上床睡觉,已然脱下鞋子外衣,表情复杂的千橙:“……”   短暂的危险的沉默后……   我们力拔山兮武功盖世一夫当关少年英雄的小飞流,就被手无缚鸡之力的千橙少女用无师自通的狮吼功震出了门外。   “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以后晚上不许进我的屋子!!!”   嘭!   可怜的飞流被丢在门外的声音。   嘭!   房门重重关上的声音。   嘭!吱吱吱吱!   时运不济不幸殃及被主人当撒气包丢出窗外的三石的声音……   一人一鼠,眨着圆圆的眼睛,相对苦脸。   来,让我们抱在一起,去找苏哥哥……   ———————————————————————————————————————   “飞流不难过,不难过。”梅长苏轻轻抚摸着埋首于自己膝盖的少年,柔声抚慰,“千橙并没有讨厌飞流啊。真的只是想,自己一个人安静一下,并不是讨厌飞流。”   一同来投奔梅宗主的胖松鼠三石在努力蹦跶了几次后,也终于准确地钻入了梅长苏的怀里,学着飞流委屈的样子,把脑袋往梅长苏身上蹭。   梅长苏被三石蹭得怪痒的,轻笑一声,竟也柔声道:“好了,你也不难过,你的主人也没有讨厌你。你是一只松鼠,落地本应该很轻盈才是……”   飞流瞥了一眼与自己争宠的三石,仰起脸问:“苏哥哥,不骗人?”   梅长苏微笑道:“当然不骗人。飞流去逗千橙是为了让千橙高兴,千橙心里知道的。就像蔺晨哥哥逗飞流,也是为了飞流好,飞流也是知道的,对吗?”   “嗯!”飞流先是点点头,听到后半句又忙蹙眉摇头:“不对!”   不过听见苏哥哥保证千橙不会讨厌自己,飞流安心许多。他又将头靠到梅长苏膝盖上,问:“阿橙,会好吗?”   梅长苏轻轻抚摸着飞流的头发,道:“会好的。人心没那么脆弱。身上受了伤,好了还会留下丑陋的疤痕。而人心,很多次,很多次,你以为自己的心脏再也不会跳动了。可那空前的痛过去后,心脏并没有碎掉。它还是和以前一样坚强地跳动着,没有疤痕。因为,人心里若是有什么坚守的东西,那么心就永远还是那颗心。”   飞流懵懵懂懂地抬头看着梅长苏。   梅长苏笑道:“好了,现在我们飞流该睡觉了。”   飞流乖乖地上床。初时还为千橙的事情有些烦忧叹了口气,但刚辗转了两下,便孩子般呼呼睡着了。   被主人扫地出门的三石窝在飞流的床尾,不一会儿也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但此时,同样躺在床上的千橙却是睁着眼睛睡不着。   她静静地凝视着从窗户倾泻下来的月光,若有所思。   这个苏宅里,她能对任何人视若无睹,能避开所有人,把自己的世界封闭起来,让自己不快乐,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以减轻自己对的愧疚。   独独飞流是个例外。   无论自己躲在哪里,这家伙似乎都能找到她。   更重要的是,自己似乎也根本做不到装作看不见他。   这几日,她刻意想让自己的心冻成一块冰。可飞流一出现,冰上却似被阳光照开了一丝豁口。   毫无招架之力地开始融化。   姐姐的事情,来日漫漫,说不定也并不全然是一望无际的绝望。   她路千橙不也在漫无边际的绝望之后获得了自由之身吗。   地主家的傻儿子。   真是拿他没办法。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少女也便沉沉睡去。   梅长苏料得没错,人心没那么脆弱,人心总会找到重新跳动的理由。   何况,这还是一颗新鲜的,迷迷瞪瞪的,少女心。   ———————————————————————————————————————   霓凰郡主随着黎纲进入苏宅内院时,飞流正与千橙在玩“猜花瓣,赢甜瓜”的游戏。   两个孩子先把一束束花的花瓣卸下来,然后千橙抓一把花瓣让飞流猜是单数还是双数,猜对了今天就可以多吃一个甜瓜,猜错的话,就要从飞流明天的甜瓜数里预先扣除一个。   小姑娘眼睛亮亮的,一脸坏笑地看着飞流:“想好了,是双数?”   飞流咬着下唇,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嗯!”   千橙看着飞流的眼睛,又问了一遍:“确定是双数?”   飞流还是点点头:“嗯!”   千橙一脸遗憾地叹息道:“唉,既然你这么坚持,那你明天的甜瓜……”   飞流脸上开始现出犹豫的神色。   “真的不改喽?那我就松开手数了啊……”   “等等!”见千橙把轻握的左拳伸出,飞流急忙喊道,“单数!”   “哈哈,是双数!”这回千橙没有半点犹豫,刷地一声把左手松开,六片粉红的梅花瓣应声依次飘落,“飞流输啦!”   飞流气得脸鼓鼓地,“阿橙,骗人!”   “哈哈哈哈哈哈,”少女得意地大笑,“谁叫你这么好骗呀,而且你今天吃了太多甜瓜了……唔……呸呸呸!”   少女口中突然飘进一大把花瓣。   原来飞流不知何时,右掌翻转,强劲的掌风将石桌上一堆雪色的腊梅花瓣,径直飘向千橙的面颊,小姑娘因得意大笑,硬是吞了一片花瓣下去。   这回轮到飞流得意洋洋了。   “好你个飞流,今天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悔不当初!别跑!别跑!”   两个孩子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带起那满地的花瓣满天飞舞。   笑声如银铃,飞花若旧年。   霓凰微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神有些迷离。   眼前的两个孩子,幻化成了十几年前的自己和林殊哥哥。那时的他们,也是这般年轻朝气,觉得时光永远不会老去,他们也永远不会分离。   身边的黎纲的表情就没这么祥和了。   他看着漫天满地的飞花,一脸痛心疾首:上回让飞流拔了的梅花,刚补上,现在估计又是光秃秃一片了……哦,不对,这里好像不止梅花……凡是花园里开的花都惨遭毒手了。   黎纲的心在滴血。   让千橙在花园做事,简直就是助纣为虐。   “霓凰姐姐!”   千橙先注意到了立于一旁的霓凰。她对这位英气勃勃,大气温婉的巾帼郡主很有好感,立即与飞流休战,跑过去甜甜地唤道。   飞流见到霓凰和黎纲,脸上过度开朗的笑容也及时敛住,跟着千橙走了过去。   霓凰微笑着拍拍千橙的头:“几日不见,长高了。”   千橙依旧一脸灿烂:“你见过宗主哥哥了吗,这个时辰他应该刚服完药。”   千橙已不再称梅长苏为苏先生,但她又不想和黎纲一样叫一声宗主,也不想去抢飞流专享的“苏哥哥”,便自作主张地称梅长苏为宗主哥哥。   “嗯,”霓凰脸上露出非同往日的神情,略带羞涩,却也有藏不住的柔情蜜意,“我刚从……兄长那儿出来。”   兄长?   千橙对于霓凰对梅长苏的这个全新称谓有些疑惑。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现在不是解开这个困惑的时候。   因为郡主身后的那位黎纲大叔的脸已经十分阴沉,亟待找她和飞流为这满地的残花报仇。   “啊我想起来了!”千橙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宗主哥哥吃完药,我和飞流要去给他捶背揉肩!飞流我们快走,霓凰姐姐再会!”   霓凰看着手牵着手,嬉笑着跑开的两个孩子,不禁也露出了温柔的笑。   真好。   她的林殊哥哥,也回来了。   真好。? ☆、守岁 ?  这是飞流离开廊州后过的第一个除夕夜。   往年在江左时,吃完年夜饭,飞流不是跪坐在一旁看苏哥哥下棋,就是靠着苏哥哥的膝盖听他讲故事。可梅长苏的身子实在虚乏,过了子时不多久,就会被一脸严肃的晏大夫盯着去休息。飞流难得有可以正大光明玩到天明的机会,自然舍不得睡。可盟里的男男女女守岁时爱玩的游戏飞流都不喜欢。于是飞流就会先一个人兴高采烈地玩一会爆竹,倦了就坐在院子里,仰着头数漫天的烟花绽开了几次。往往数着数着,就趴着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飞流总是发现自己已脱去了鞋袜躺在床上。每一次彻夜不睡计划失败的飞流都会郁闷一小会儿,直到吃到新年的第一餐才会丢掉这小小的不快。   今年的飞流,照旧立下了要看到新年的日出的雄心。只是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熬夜大战终于不是飞流一个人了。梅长苏将路老夫人和路千影提前接到了府中,故千橙就安安心心地留在了苏宅过年,也自然而然地成了陪同飞流熬夜的战友。   千橙至今也没有成功醒到过天亮。她年纪比飞流还小两岁,更是需要睡眠的时候。   过完年千橙就十五岁了,及?的年纪,她暗下决心,今年一定不能在吃完年夜饭后不久就像三石那只胖子一样倒头睡死过去……   不过当下天都还没黑,两个孩子从街上买完花灯饰品,正欢欢喜喜地在试刚送到的新衣裳。   “飞流飞流,你看我这身好看吗?”   换完新衣的千橙迫不及待地跑到早已换好衣裳的,一遍遍嘟哝千橙动作“好慢”的飞流面前,欣喜地转了一个圈。   少女身着一袭俏丽的缎面海棠红,脚上一双镶边象牙白布靴,娇笑盈盈。最引人注目的是,千橙没有梳往常的垂挂髻,而是由路千影的巧手梳了一个好看的飞仙髻,竟生出几分稚嫩青涩的妩媚来。   飞流看得有些呆了,但很快又开心地拍掌笑起来:“好看!阿橙,好看!”   千橙得意地一昂头:“哼,我早就告诉过飞流你,我是仙女姐姐呀。”   飞流摇摇头,显然不承认她的自我定位。他已经听梅长苏说,自己过完年就十七岁了,而千橙过完年才十五岁。自己要比她大两岁,以后千橙再想占飞流的口头上的便宜,以姐姐自居,可没那么容易了。   “什么啊,你说我不像仙女吗!仙女哪儿有我好看!”千橙厚脸皮地振振有词。   飞流指着她:“仙女妹妹!”又指指自己,“飞流哥哥!”   千橙扑哧一声笑了。   妹妹就妹妹吧,是仙女就成。至于飞流哥哥嘛,这个称谓还是存着闯了祸撒娇求饶或者有求于他的时候再用。毕竟物以稀为贵嘛,叫多了就不值钱了。   ——————————————————————————————--————————   拜完年吃完饭,领完压岁钱,千橙和飞流坐在玄关处……数钱。   准确地说,只有千橙一个人在数钱,飞流只是静静地看着。   “飞流,我不是爱钱哦。”来自某位少女的苍白解释,“我只是怕自己困了,数数钱让自己清醒一下。”   飞流善良地点点头,把自己的红包钱袋也递了过去:“给你!”   少女激动地:“给我?!还是,给我……数……”   “数。”   “呵呵呵呵,谢谢啊,你自己数吧。我现在一点都……啊……不困……”少女刚说着就常常地打了一个哈欠。   打哈欠和打喷嚏一样,都是极具传染性的。   于是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已经比赛一般打起哈欠来。   “飞流,现在什么时辰了?啊……”一个长长的哈欠。   “什么,才刚过三更天啊!”无力的仰天。   “飞流,现在……什么时辰了……”少女的眼皮已经重重耷拉下来,她觉得自己是用意志在说话。   这一回却没有听见少年的回答。   千橙迷迷瞪瞪地转头,只觉得突然间头上一沉,支撑不住的飞流竟这样坐着睡着了。因为身高悬殊,飞流的脑袋靠过来并没能搭上千橙的肩膀,只是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脑袋。   少年英气的侧颜就近在眼前。   千橙突然感觉自己,一下子就清醒了。   一个男孩子,竟肤如凝脂。长长的睫毛在暧昧的灯光下,落下一层浅浅的阴影。呼吸声安静均匀,因为距离太近,竟似一阵微风,轻扫在千橙脸上,偷偷钻进千橙的耳朵里。   千橙突然有一个冲动。   她很想偷偷亲一下飞流。   “不行不行不行!”千橙赶紧否定自己这个令人羞耻的想法。内心的小千橙拼命摇头,现实中的千橙也跟着摇起头来。   “嗯……”被连累吵醒的飞流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这个拨浪鼓。   阿橙的脸怎么这么红?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就这样放弃!”千橙避开飞流的眼睛,故作镇定,握紧双拳,一副要振作军心的样子,“飞流,我们今年一定不能睡着!走,我们去放烟花!”说着大踏步走出门去,边走边龇牙咧嘴地轻拍自己的脸,心道:“羞羞羞!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   是夜的苏宅灯火通明。往日简素的长廊上亮起了红色的灯笼,花园、小湖心亭以及内院中还点缀了斑斓的动物形状的彩灯。子夜已过,天空中已不是最热闹的时辰,但是还是可以不时看见绽开的一朵朵灿烂。   嗖地几声响,苏宅院中也发射出几朵明艳的烟花。   “飞流好棒!”千橙大笑着拍掌,刚点燃烟花的少年脸上明明暗暗,却也可以看出是满面笑容。   飞流在千橙身边坐下,两个孩子都托着下巴仰起头。   千橙突然开口问:“飞流,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飞流眨眨眼睛,他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他只歪着头沉吟了一会,就立刻笑了起来。   “苏哥哥!”   “嗯?”   “苏哥哥,平安!”   “喔……”千橙的语气故意有些酸溜溜的,“你的新年愿望就只有苏哥哥一个人啊!”   “千橙!”   “哈,还有我呀!你希望我新年怎样?”一脸的期待。   “不骗人!”   “……你说什么?”期待脸少女立即撅起嘴,“哼,大过年的,有你这么说我的嘛!”   “阿橙,愿望?”飞流学着她的样子问。   “我啊……”千橙的声音突然放低。   她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少女心里迅速闪过一大串念头,扯出几丝惆怅。   许愿这种事,是骗骗小孩子的。   “阿橙?”   “噢,我的愿望啊,”走神的千橙听见飞流的呼唤,立即笑着扬起声调,“我的愿望,就是坐到屋顶去看新年的第一个日出!今晚绝对绝对不睡着!”   “啊?”飞流显然被这个玩笑一般的愿望弄糊涂了。   “啊什么啊?”千橙嗔道,“你会武功,能成天飞来飞去,吃个甜瓜都能跑到房顶,天天上房揭瓦。三石它一只那么胖的松鼠也能蹭蹭蹭就爬上树。就我不行。”   小姑娘的嘴撅得可以挂一个油瓶。   飞流看了一眼屋顶:“上面冷。”   千橙并没有听明白飞流的话,只顺口接了下去:“才不冷!屋顶视野多好……啊!”   少女突然一声惊叫。   她未及反应,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飞流拦腰抱起。她慌乱之中也不及多想,顺势就勾住了飞流的脖子。飞流足尖轻点,旋身直上,转眼间便稳稳落在了一片青瓦之上。   “哈!”   千橙又惊又喜,眼睛亮亮的,似种进了两片烟花。   飞流轻轻地将千橙放下,小姑娘立即双手撑地,慢慢蹲坐下来。   “哇!”千橙笑盈盈地指着远方的天空,“这里看烟花觉得更美啊!”   飞流看到千橙开心的模样,也感同身受:“嗯!”   烟花璀璨,本是漆黑的夜空现出瑰丽奇妙的宝蓝色。绵延成片的青砖黛瓦沉默安详地包容着漫天喧闹的流火。银花坠落,照亮了两张青春稚嫩的笑脸。   茫茫天地,阵阵夜风。两个背影相互依偎,似命运之神所绘丹青落下的两个墨点。   “飞流,你最喜欢的人是谁?”千橙眼睛看着前方,似不经意地问。   “苏哥哥。”毫不犹豫的回答。   意料之中的答案。   真是,何必多此一问……   “千橙,第二喜欢!”   “嗯?”少女耷拉下去的脑袋又迅速抬起来。   飞流的脸被烟火照亮,显得真诚又可爱。他掰着手指,一个一个排:“苏哥哥,第一!千橙,第二!飞流,第三!”   “你是说,我排在飞流你自己前面?”   “嗯!”同样毫不犹豫的回应。   千橙禁不住双手捂脸,傻呵呵地笑起来。   夜渐深了,天空也似打起瞌睡一般。   “飞流,”少女不知何时已偷偷将头靠上了少年的肩膀。她如呓语般,声音轻柔如羽织,“千橙希望,你自己排第一,苏哥哥排第二,我排第三就好。”   ———————————————————————————————————————   两个孩子是被金陵城新年的第一缕晨光叫醒的。   “啊,居然坐屋顶都睡着了!”千橙既郁闷又不甘,苦着脸看着同样无奈的飞流,“这么冷飞流你怎么能睡着呢!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你……”   千橙突然噤声。   此刻尚在卯时,暮色将散,晨光初现。   鲜嫩的红日从天际一寸一寸地探出脑袋,染红了身畔的云霞。   “好美啊。”   千橙不由赞叹。   “千橙,不哭。”飞流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啊,什么?”   飞流双手后撑,惬意地眯眼眺望远方的朝霞,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   “新年愿望。”   ? ☆、夜宴 ?  是夜上元,苏宅大宴。   将近宾客上门的时辰,梅长苏由黎纲侍候,静立于院中等待。   飞流和千橙盼着晚上的佳肴美味,硬生生只在早晨吃了几个汤圆和甜瓜,也在院中翘首以盼。   “坚持!糖醋里脊!松鼠桂鱼!开锅肉丸!很快就吃到了!”   “很快!”   “很快!”   两个孩子饿着肚子相互打气,惹得梅长苏忍俊不禁。   第一个出现在二人视线里的是言豫津。他还是春风满面嬉皮笑脸。非同寻常的是,今日他的双生好友萧景睿并没有一道出现,同来的是那妙音坊的宫羽姑娘。   千橙细细打量正欠身行礼的宫羽,觉得这妙音坊的头牌果真名副其实。   梅长苏问道:“豫津,今日景睿怎么没同你一同前来?”   豫津面露不快:“哼,苏兄成日尽念着景睿,我同他一同出现苏兄就看不见我,现在我先来了,苏兄第一句话还是问,景睿呢,景睿呢。唉,苏兄让我好生伤心啊。”   梅长苏微笑不语。   豫津突然上前一步,面色有些神秘,又有些说不出的为难,压低声音道:“苏兄,这回景睿可是真遇到麻烦了。”   “哦?何出此言?”   豫津看了已然眼神戒备的飞流,最终放弃了对梅长苏窃窃附耳的念头,只是将右掌括到嘴边:“相思病苦,情覆难收。他……”   “豫津,你这是贼眉鼠眼地在和苏兄说些什么呢!”   恰在此时,迟来一步的景睿踏进了大门,对梅长苏执礼道:“苏兄。”   而与景睿一同前来的,竟是路千影。   “姐姐?”   千橙觉得莫名其妙,姐姐怎么会来,还是与萧景睿一起?   路千影朝梅长苏和豫津、宫羽一一行礼,面上明显有些尴尬。   景睿倒是神色坦然:“苏兄,是我硬求着千影姑娘同我一同赴宴的,未提前告知苏兄,还望苏兄包涵。”   还未等梅长苏回答,豫津已经抢先开口揶揄:“硬求着?怎么个硬求法?是不是又远远地跟一木头似的站着,逼人家姑娘答应你?”   “豫津。”梅长苏语气中略带责备,他明白豫津是在说景睿和云飘蓼的旧事。   豫津闭上嘴,重重叹了口气。   梅长苏朝路千影还礼道:“今日千影姑娘和宫羽姑娘能来苏某府上,实属难得的契机,如若二位姑娘能赏光合作一段舞曲,苏某实属有幸。千橙,先带贵客们先去前厅稍作歇息吧。”   豫津听到能同时听到宫羽弹琴,看到路千影跳舞,便也高兴起来:“好好好,这回多亏景睿你了,不然我哪能有这等眼福啊。”说着伸手去扯景睿的袖子。   景睿也不理会,只顾跟着前方的千橙和千影大步走去。   千橙一直试图用眼神和路千影进行沟通,可姐姐却一直视若无睹地没有回应她眼里的诸多疑问,只与邻座的宫羽闲闲地低声叙话。   再看那坐在路千影对座的萧景睿公子,虽也与豫津在说些什么,却颇有些心不在焉,眼光时不时地扫向路千影。一旁的豫津看着好友的神色,与当时倾心云姑娘时别无二致,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只长叹一声,闷闷地饮酒。   诸人的神色如此,千橙心中也明了八分。   她安排妥点心茶酒,心情复杂地退了出去。   ———————————————————————————————————————   千橙还未踏进院子,只觉远处有什么物体疾速飞来,她慌忙闪身躲避,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的那一坨轻微蠕动的不明生物。   “穆、穆小王爷?”千橙踱了几步,尚未十分确定。待看清真是穆青穆王爷后,千橙终于忍不住扑哧笑起来:“小王爷,你又被飞流扔出来了?”   这个霓凰姐姐的王爷弟弟实在有趣,每次见到飞流都非要看飞流的武功长进如何,还万分殷勤非要做人肉沙包,被丢得越远沙包本尊还越高兴……   飞流虽然不会真伤到他,但千橙看得出这回这小王爷可真吃了痛。   “啊哈哈哈哈哈,”猛然被千橙撞到,穆青也是有些尴尬,挣扎着爬起来,“不用扶我,不用扶我,我没事,我没事。”   千橙一脸笑吟吟。她根本没有想扶你啊……   穆青揉着屁股和腰,一瘸一拐地和千橙回前院去:“我说,你们平时都给飞流吃什么呀?他怎么这么大力气,武功进步也这么快?我也去买点吃吃。”   千橙歪着脑袋,一脸认真:“也没吃什么啊,就是每天夜宵吃些什么蝎子啊蛇啊,还有炸蜈蚣什么的。”   穆青一脸震惊:“真的?!”   “嗯,晏大夫开的方子,不过我觉得怪可怕的。可晏大夫说这些是对练武之人很有用处,还说要配着甜瓜吃疗效会更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穆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我看飞流一天到晚都要吃甜瓜!千橙!”穆青突然紧紧握住千橙的手,满脸诚心诚意,“能不能拜托你,把晏大夫的这方子也给我一份啊?拜托拜托!”   千橙几乎要对这个如此好骗的傻王爷生出恻隐,正要憋不住笑出声,忽听得飞流的声音。   “放开!”   二人转头,只见飞流已近在咫尺,怒目而视。   穆青仍愣愣地不动,千橙已经挣开了他的手。   梅长苏和霓凰也走了过来。霓凰见穆青依旧生龙活虎,脸上的担忧转瞬即逝,正色道:“讲了多少回不听,自己学艺不精还非要去挑衅飞流,就该吃些苦头。”   梅长苏也放下了心,他刚才分神接待其他宾客,一不留神,飞流便已将穆青扔了出去。   梅长苏半无奈半责怪地看着飞流:“飞流,下回不许如此对待穆小王爷了!”   飞流看了一眼千橙,又看看穆青,只鼓着脸不说话。   人肉沙包却一脸灿烂:“别别别,苏先生!你可千万别给飞流下禁令,否则以后多没意思呀。”   众人往前厅去。   梅长苏与霓凰并行,黎纲跟在身后。千橙也与飞流并肩。穆青凑到千橙旁边:“千橙妹妹,可别忘了,方子啊!”   飞流见穆青凑过来,显得很不高兴,拉着千橙加快了脚步。   落单的穆青一脸郁闷。   “连飞流也!好好好,你们都成双成对,就我一个人……”   ———————————————————————————————————————   众人入座。待梅长苏举杯致辞完毕,饿了大半天的千橙和飞流就立时狼吞虎咽起来。   穆青见飞流面前的食物一下子就被席卷一空,若有所悟,心道:嗯,飞流平时就是吃这么多,力气才能这么大!于是不甘示弱,大口大口吃起来。   “青儿,今日怎生如此食相?”霓凰皱眉轻声斥道。   “苏先生府上的东西……太好吃了!”   梅长苏笑着解围:“在这儿不必见外。”   “就是,”穆青艰难地咽下满嘴的食物,“姐姐跟苏先生什么交情,这儿迟早跟我家一样!”   霓凰又要斥责,梅长苏忙道:“这样空坐着实在无趣,不知可否劳烦宫羽姑娘和千影姑娘……”   “对对对!”豫津叫起来,“我都期待多时了,就等苏兄你开口呢!”   宫羽抱着琴起身,路千影随后也走向中央。二人正待言语,黎纲却闯了进来。   “宗主。”   众人不知何事,只听得似是大门外传来一阵兵刃之声。   飞流立即看向梅长苏。   “去吧。”   话音刚落,飞流便立即从屋内骤然消失。   穆青被这诡秘的身法惊得目瞪口呆,过一会才想起要去看看,忙跟着景睿和豫津出门:“等等我!”   苏宅大门处已赫然横着几具着夜行服的尸首,同样装束的还有十数人,正围着三个男子,刀刀皆是杀招。   黎纲看清来人,已然加入厮杀。而早已赶到的飞流却是杵着不动,面露惧色。   众人见飞流如此,皆感诧异,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出手。   三人中的一白衣男子一面御敌,一面冲着飞流喊道:“飞流,还不快来帮你蔺晨哥哥!再不动手,等蔺晨哥哥打走坏人,我可要把你绑起来……哎哟,该死!把你绑起来,从屋顶滚下去!”   飞流听到此话,颜色大变,转身就要往回跑。   “哎呀!你个小没良心的!你希望你蔺晨哥哥死掉吗!”蔺晨急了,“还有旁边的各位,你们还杵着干什么!看戏我要收钱的!”   听到蔺晨会死掉,飞流皱了皱眉,终于回身相助杀敌。众人也顾不得奇怪了,既然黎纲飞流都出手,那么敌友已然分明。   黑衣人算不得一流的顶尖杀手,不多时,地上又多了十几具尸体。与蔺晨同行的二人中,有一十七八岁的少年,似受了伤,见敌人俱死,一时心宽,陡然晕了过去。一旁的中年男子忙抱住少年,急道:“少主人!少主人!”   蔺晨叹了口气:“唉,年轻人就是容易激动!快把他抱进去吧!”随后左顾右盼,不顾众人惊奇的目光,阔步走进门去。   “飞流!飞流!你别给我躲起来!快出来!出来给我解释解释,刚才一开始为什么不出手帮你蔺晨哥哥!飞流!飞流!”? ☆、西渝质子 ?  蔺晨大呼小叫地进入苏宅正厅时,飞流已经躲在梅长苏身后,只探出一双如受惊小鹿般的大眼睛。   千橙不明所以地看看正被梅长苏柔声抚慰“不怕”的飞流,又看看那个吵嚷着“飞流出来”的白衣公子,一时心下茫然。   黎纲简单请示完梅长苏,便将那与蔺晨同来的那名中年男子和那名昏迷不醒的少年,安置在了客房,并请了晏大夫去查看伤势。   众人也随蔺晨返回厅内。   梅长苏看着欲言又止的大家,便主动介绍:“各位现在看到的这位一脸不正经的中年白衣男子,就是我们江左盟最不怕死的人,蔺晨蔺大公子。”   千橙、豫津、景睿三人皆恍然,心道,哦,原来这位就是苏兄(宗主哥哥)常提的那位老爱逗飞流的不怕死的主儿。   “说什么呢!”蔺晨不满道,又向大家环视执礼,“在下琅琊阁蔺晨,是各位现在看到的这位一脸正经的梅长苏梅宗主,最为倜傥风流才华横溢的好友。”   对于这样厚脸皮的自我定位,众人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豫津虽感此人言语有趣与自己脾性相投,但终究素不相识不好打趣儿。   只千橙一人,见蔺晨果真如梅长苏所言“不正经又不怕死”,又见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飞流一见他就吓成这样,觉得新鲜好玩,就轻轻笑出了声。   蔺晨注意到千橙:“呀,这美貌的小姑娘是谁。长苏啊,我这才不在几天,你就把飞流的媳妇儿都找好啦?”   千橙笑盈盈地看着蔺晨,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心中却暗骂,不正经的人果然是相似的,这个蔺晨和豫津打趣自己的话都说得差不多。   蔺晨又转向了飞流:“飞流,到蔺晨哥哥这儿来。不出来是吧,那我就把这个小姑娘带走了啊。这小姑娘看着乖巧机灵,跟着蔺晨哥哥我呀,最合适不过了。”   飞流从梅长苏背后露出一个脑袋:“不行!”   “哈,被我猜中了,真是飞流的小媳妇!不行你就出来!”   “不出来!”   “不出来我就带小姑娘走!”   “不行!”   ……   众人见一大一小像孩子斗嘴般,都觉好笑。   梅长苏不想听蔺晨再耍嘴皮子费时间,将眼光投向了一直在他身边的霓凰。霓凰与梅长苏交换了个眼神,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霓凰率先起身道别:“苏先生既然另有贵客到来,我们也不便再叨扰,霓凰向先生辞行。青儿,向苏先生告辞。”   梅长苏也不作态留客,只起身还礼道:“苏某招待不周,望郡主见谅。”   霓凰既已出言作别,其他人也不好再强要多留。   景睿心中却有些小小的失落。梅长苏这婉转的逐客令虽不是亲口所下,却也是摆明了一副要和这位蔺晨公子商议什么事情的样子。而这要商议的事,显然是不想也不会告诉他萧景睿的。无论他把苏兄当何等的知己好友,他萧景睿在苏兄心中,终究只是一个需要避嫌的外人。   景睿心下黯然,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一旁的豫津却又抢先开口,行礼作辞:“如此,我和景睿也不打扰苏兄了。反正我们也吃饱了,哈哈。景睿,你送千影姑娘回去,我送宫羽姑娘回去,这就先同苏兄告辞吧。”   梅长苏对豫津微微一笑。他知道景睿心中所想,可他无法给予安抚与回应,也无可辩驳。而豫津是个剔透的孩子,万事浅尝辄止,不深究不追问,也就少了许多烦恼。   众人告别散去,梅长苏和蔺晨入座。飞流忙远远跳开,和一边的千橙坐在一起,只是眼睛依旧不时警惕地瞟着蔺晨。   梅长苏给自己沏了一杯茶,蔺晨也把杯子凑过去。梅长苏故意不加理会,自顾自地饮了一口茶。   蔺晨哼了一声,自己托袖拿过茶壶:“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心里在骂我,蔺晨这小子,我堂堂梅宗主早就下令叫他去南楚,他现在居然出现在金陵,对吗?”   梅长苏笑而不语。   “其实我近日也是一直朝南走,不过我是向西南往金陵。你放心,明日我就往东南去楚地。就算我两条腿太慢,还有马儿的四条腿,再不济还有我的宝贝鸽子呢,误不了你的大事。”   梅长苏将手中茶杯放下,问道:“你去了大渝?”   蔺晨点头道:“嗯,不过准确地说,差不多该叫西渝了。”   “噢?司徒信已经和林坚撕彻底破脸了?”梅长苏略感讶异,“动作真是迅速。我近日稍不注意它的动向,只道大渝那老皇帝还能撑几天呢。”   蔺晨道:“大渝各地本就起义不断,朝堂内闱的权力争夺也同样激烈,动荡得很。那司徒允刚归西,权臣林坚就把控了朝局,第二日便扶了那七岁的司徒修登基。幸而太子司徒信早有防备,逃去了他有控辖能力的长安腹地。不出一日,司徒信登基,两渝对峙的消息就该传入金陵了。”   梅长苏若有所思,并未接话。   蔺晨又摇头叹息道:“唉,可怜那司徒太子一家哟,那些个侧妃侧室的,统统丢在了东渝,下场凄惨啊。这些皇族子弟啊,吃饱了撑的,成日里尽算计祸害自己的亲人……”   话刚说了一半,蔺晨觉察到可能会刺伤梅长苏,忙岔开话题:“诶,飞流,你和小姑娘去看看黎纲带下去的那小子死没死?要是死了砸了晏大夫的金招牌,嘿嘿,我可要好好喝酒庆祝一下。”   梅长苏轻轻摩挲着手指,眼睛微眯:“那人莫非是?”   “你猜对了。正是西渝派送到我大梁来的质子。”   梅长苏抿茶轻笑:“这司徒信送儿子的速度也够快的。怎么,你恰好在路上捡到了他?”   “没错,我心血来潮去了趟大渝,随手就给捡回来一个西渝皇子。毕竟这司徒老头总比林坚那老头子更与我大梁亲善些。” 蔺晨也笑起来,“唉,我这双手啊,就喜欢捡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真是自找麻烦。”   “这是司徒信的哪一个儿子?七皇子还是九皇子?”   蔺晨一愣,笑道:“你猜得还挺准,正是那九皇子司徒昱。不过你肯定猜不到的是,这司徒昱是主动要求,到我大梁为质子的。”   梅长苏缓缓道:“如今大渝刚刚分裂,边境战事随时可能爆发,国内反叛势力未消弭。加之司徒信其他几个皇子夺嫡之心早就图穷匕见,在西渝待着也不比来我大梁更安全。只是,这司徒昱主动前来,确也冒了极大的风险。”   蔺晨点点头,接着梅长苏的话头道:“不错。这司徒昱是庶出,听说其母亲不过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宫人。今年十七岁刚开府,可食邑不过一千户,恩宠远不及其他皇子。按理说,他并未得以跻身于夺嫡漩涡。传说这司徒昱又生性温弱,偏小小年纪就沉溺酒色,也上不得前线。因此只要西渝不灭,他还是可以悠闲地做一个小王爷了此一生的。”   “很显然,这看似荒淫文弱的九皇子,志不止于此。”   “嗯,质于大梁,是他难得的露脸机会。较之西渝皇宫,在这儿让司徒信看见他,只怕还更安全些。”蔺晨幽幽叹道,“只不过,他能否醒来还是个问题……”   正说着,飞流突然飞奔进屋,一脸焦急:“苏哥哥!苏哥哥!”   “怎么啦,飞流?”   “晏大夫!晏大夫!阿橙!”   梅长苏温言引导他:“飞流不着急,是晏大夫要千橙帮忙做什么吗?”   “不是!”飞流急道,“晏大夫,杀阿橙!”   “什么?”这回梅长苏和蔺晨都听不懂飞流的话了。   正说着,晏大夫和千橙也走进了屋内,随后跟来的还有同那昏迷少年一起的神色凝重的中年男子。   晏大夫幽怨地瞪了蔺晨一眼,好似在怪他成天捡些病重受伤的家伙来麻烦他,随后方道:“这年轻人的刀伤倒不要紧,只是这些刺客的刀上喂了钩吻红。”   “钩吻红?”蔺晨显然也吃了一惊,瞬间便明白了飞流为何如此焦急。他看着投来询问目光的梅长苏道:“这钩吻红是西渝的一种□□,毒性倒算不得迅猛,只是因为近年才有,解毒之法又诡异。想来那些东渝刺客正是算准了这司徒昱无法携带钩吻红的解药,才用了此毒。”   梅长苏看了一眼已将千橙护在身后的飞流,问:“这解毒之法如何诡异?”   蔺晨道:“其他解□□材都寻常,容易找得很。只是服药前,需取同一处子的掌心至阴之血作为药引,每日一碗,连服七日。只是,连续从一个小姑娘身上取七碗血,必会出现失血症,对身体的损伤不小。有晏大夫在,性命之虞倒尚不用担心,只怕……会减损几年寿数。”说着有些问难地看了千橙一眼。   刚刚在司徒昱榻前,晏大夫便提到了这一点。千橙还没作答,飞流便大喊着“不行。”晏大夫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同梅长苏来商议。   那中年男人突然对千橙拜倒:“求姑娘救我少主人。关昇以后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永世不忘姑娘恩德。”说着伏地不起。   千橙看着张开双臂拦在自己身前的眉头紧锁的飞流,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关昇,最后求助般地看向梅长苏。   梅长苏道:“千橙,救不救在你。你可以选择不救,这只是一个陌生人,你没有任何义务用自己的寿数去救人。这世间每时每刻都在千千万万的生灵死去,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当然你也可以救他。不过你要记住,救人无悔,不救亦无愧。”   “千橙记住了,多谢宗主哥哥。”千橙郑重地点点头。   她将飞流的高抬的手臂轻轻拂下,对着忧心忡忡的少年安慰地笑笑。   “我救他。”   ? ☆、解毒 ?  坐等晏大夫给刀罐器械消毒的那一段时间,千橙一直焦躁不安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掌。   昨天夜里在众人面前言之凿凿,大义凛然地说“我救他”,可千橙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一生中杀的生也不过是蚊子青蛙蚂蚁之流,真要割破手掌放血了,心里还是发怵。   脑内的小千橙又开始活动了。   “真是女侠心中藏,吹牛一时爽。一头再不怕死的猪,上铡刀的时候还是会嗷嗷地叫……”   “哦不对,我不该拿猪和自己来作比较……话说这世界上好像没有不怕死的猪……那我害怕也没什么丢脸的。”   “都说了不要拿猪打比方……”   飞流见千橙又开始手舞足蹈地开启脑内小剧场,料到她定是害怕了,于是拉起千橙的手就往药房门外走。   “阿橙,不流血!”   千橙急忙刹住,几乎是央求的语气:“别别别拉我!飞流哥哥,你放心啦,我没事。我答应过别人要救他,就不能言而无信啊。”   千橙说得又急又快,因为她怕飞流再拽她一次,她就会认怂不顾自己的承诺溜之大吉了。   飞流蹙眉俯视着千橙,似要下很大的决心。   突然,他伸手摸了摸千橙的脑袋,努力学着梅长苏对他说话的语气,轻声道:“那阿橙,不怕!”   千橙这才发现,飞流似乎又长高了。当日在螺市街初次见他时,他在她心中是那样一个古怪的,偶尔会露出凛然森气的少年。而现在,这个当初反感千橙近身的少年,主动地,亲昵地摸着她的头,叫她不要害怕。   她突然觉得,好像是不怎么害怕了。   小姑娘仰着的红润的脸上,不觉中露出了痴痴的傻笑。她瞬间起了贼心,想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一下眼前这个好看的少年。可正当她作势要跳起来时,耳边突然传来晏大夫略显尴尬的咳嗽声。   “咳咳,千橙,过来坐吧。”晏大夫端着一盘寒光凛凛的器械,一脸非礼勿视的神情。   小姑娘露出视死如归的眼神……哆哆嗦嗦地走了过去……   “飞流啊,其实我发现原来放血也就那样嘛,不怎么疼啊!”转眼就忘记自己打哆嗦的怂样的小姑娘大言不惭地说,“我是不是很勇敢!呃,我是说,除了一开始那小小的担心……”   飞流半蹲在千橙面前,按着晏大夫的指示小心地帮她止血缠上绷带。   飞流问:“阿橙,不疼?”   千橙被少年语气中的关切感动,动情地点点头:“嗯,千橙不疼!”   “飞流,很疼!”   “啊?”小姑娘一愣。   飞流一脸幽怨地抬起了左臂。   “哦!”千橙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紧张害怕,右手就一直掐着飞流的小臂……只怕现在已经青一块紫一块了……   千橙只好讪笑着说:“嗯,飞流哥哥,明天,不掐你了……我掐我自己……”   飞流揉着手臂思考了一会,下定决心般道。   “以后,都叫哥哥,给你掐!”   —————————————————————————————————————   司徒昱在服药后的第二日便回转醒来。对千橙的相助,司徒主仆二人自是千恩万谢。关昇又要下拜,司徒昱也执意下床行礼,千橙烦恼不过,只好说:“我已经少了很多血了,你们俩再这样我真会折寿的!”如此,二人才减了些隆重的礼数。   头两日,千橙对自己放了一些血这一事实并没有太大感觉。两只手都伤了缠上了绷带,每天喝晏大夫开的补药,不用干活,还可以借口指使飞流给自己剥花生切水果。每当飞流强忍着嘴馋,不舍又无奈地把辛苦的果实拱手让与自己的时候,千橙心里就特别开心。她故意吃得眉飞色舞,顺带气得一旁眼巴巴等待投食希望却屡屡落空的三石满地打滚。   到得第三日,千橙方觉得周身疲软。她问飞流:“我和你苏哥哥,现在皮肤是不是一样白了?”   飞流认真地做了比较,点头道:“嗯。”   第四日以后,千橙就不再与飞流坐在院子里了。她开始特别怕冷,像梅长苏那般,出内屋就要披上了厚重的猩红色披风。平时也懒得走动,只是撒娇般赖在梅长苏的身边,就着炭盆烤火。   “苏哥哥。”飞流面色忧虑。他是在向梅长苏求助,想让梅长苏劝阻千橙。   梅长苏终是不忍心见飞流担忧。他笑着摸摸飞流的头,对千橙道:“这司徒昱也醒了,对一个陌生人,千橙你也算仁至义尽。想来他体内留着的毒素,以后能想法子慢慢解。”   不料千橙出神地看着她那两只满是绷带的手,问道:“宗主哥哥,我问你,如果你是我,接下去的三天,你还会让晏大夫来割自己的手吗?”   梅长苏不答。   千橙继续道:“那日答应救人,其实多因一时冲动。苏哥哥你救过飞流,我救过三石。人也好,松鼠也好,都与我们非亲非故的,只是碰到了就不能装作没见到。我找不到不救人的理由。”   梅长苏微笑地看着千橙。千橙回了他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继续说道:“放血的时候很害怕,怕痛。到今天,觉得冷,仿佛真的能感觉全身的血失了许多,人变空了,也很害怕。怕死。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害怕真的折寿,甚至突然就死掉。但我却没生出就此为止的心……”   “不死!”飞流突然大声道,声音委屈又恼怒。   千橙冲他绽开灿烂的笑脸:“飞流放心啦,飞流在,千橙,还有苏哥哥,都不会死。”   飞流这才放心地点点头,释然地又靠上梅长苏的膝盖。   炭盆里的火发出细微的炸裂声。梅长苏知道小姑娘今夜有话想说,却也不催促,只静静地坐着,面带微笑。   千橙对梅长苏的温柔既感激又动容,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对一个慈爱的兄长说心事:“小时候,父亲和母亲想把我也教养成为像姐姐那样的,举止优雅,蕙质兰心的大家闺秀。可是我贪玩好动,总学不好,什么都不如姐姐。九岁的时候,路家的一切,一夜之间全没了。我便成日混迹在螺市街,在山野间……我还……还偷东西……我知道那都是不对的。宗主哥哥,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不配做我们路家的女儿。只有我姐姐那样的人物,才是我们路家的千金。”   千橙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平复下情绪继续道:“这一次,我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背弃这个承诺……宗主哥哥,我在想,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我还不确定,我也说不出来。我只是觉得,最宝贵的东西,可能并不是我们这流火一般的生命……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若论道义承诺,圣人德行,梅长苏自然比千橙明白太多。只是这个平日爱撒谎耍赖,信口胡诌的十五岁小姑娘,陡然说出这番感悟来,让梅长苏也不由地生出由衷的感动和喜爱。   梅长苏像素日对待飞流那样,也轻轻地拍了拍千橙的头。   “一诺千金,理当如此。与重诺重义之人,世间最宝贵的自不是生命。一生倏忽,可情义千秋。”   “千橙,你是值得你们路家骄傲的二小姐。你天上的父母,看到你如此,必将感到欣慰。”   ———————————————————————————————————————   情义归情义,到得第六日放血结束,面如缟素的千橙终究还是晕倒了。   自然是气血亏虚,失血过多。虽然服了药后,很快千橙就悠悠转醒,但飞流坚持挡在千橙窗=床前,死活不愿意让小姑娘再一次把自己的血献出去。   晏大夫眉头紧锁,来回踱步。他也拿不定主意。一个不听话的梅长苏已经够让他烦心的了,现在又来个钩吻红中毒的大渝人,闹得千橙小姑娘大伤元气。他现在只恨那惹事精蔺晨已经扬长去了南楚,不然他非狠狠臭骂他一顿不可。   千橙感觉自己全身无力,只那颗心脏,似被什么扯动一般,扑通扑通几乎要跳出来。   蔺晨和晏大夫都说过,钩吻红解毒的机会只此一次。七日不足,哪怕只少这一日,中毒者虽不会立时毒发,却也至多活不过两年。   她路千橙可不想功亏一篑,白白浪费自己这六碗血啊!   她有气无力地对晏大夫道:“折寿三年就三年吧,我现在至少也折寿两年半了。要是不够七日,我这两年半不就白白没了吗……我可不依。”   而此时,那已然能自如走动,元气将复的司徒昱却也不愿再让虚弱至此的千橙再为自己牺牲了。   他态度坚决,执意不受。千橙只恨自己不能从床上跳起来掐住他的脖子大叫。   “你第二天刚醒来那会儿怎么不说不要喝本姑娘的血啊!现在本姑娘半死不活了你装什么清高矫情个什么劲!”   司徒昱还是坚持不接受,说些什么大丈夫怎可让一个弱女子如此为自己牺牲的话。千橙内心暴跳如雷的自称从“本姑娘”换成了“本姑奶奶”。   要不是怕飞流真的打残他,真想让飞流狠狠揍这个什么西渝九皇子一顿。   不过这些暴力的念头千橙也只能在心中想想。此时的她别说打人,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司徒公子,果然……执意不肯再解毒?”   司徒昱感激地行了个大礼,动容道:“千橙姑娘待司徒昱如此,司徒昱永世不敢忘。姑娘已经仁至义尽,生死有命,能有佳人如此待我,司徒昱死也无憾了。”   千橙对他的一席废话毫无兴趣,她轻喘着气道:“好,好……不解毒,也行……那,那你把……我之前六天的血,还给我……”   司徒昱:“……”   晏大夫:“……”   关昇:“……”   只有飞流如拿到诏令一般义正言辞:“还给千橙!”? ☆、初醒 ?  千橙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为司徒昱解完毒后两日。   小姑娘倒不觉得自己睡了很久,此刻神智清醒,觉得为人解毒仿佛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失去意识前一刹那,她隐约看见飞流写满焦虑的脸,还有一直被飞流赶得远远的司徒昱,从门边冲过来的身影……   接着便是空白一片。   千橙挣扎着想支起身子,看看窗外的天光判断一下是什么时辰了。她刚艰难地挺起上半身抬起头,只觉得一坨毛茸茸的东西朝她迎面飞来。   “不好!”   小姑娘心里一声哀嚎,但已经来不及闪避。   “啪”的一声,在千橙床上潜伏已久的三石准确地拍在了千橙的脸上,万分激动地蹭着死而复生的小主人的脑袋,还发出了亲密动情的吱吱声。   每次小姑娘化险为夷,悠悠转醒,这只大尾巴胖松鼠都会情难自禁地拍在她的脸上……只可惜,每次温馨的场景延续不了多久,三石就会被一脸怨念的千橙无情地丢到地上。   不过这回,千橙并没有一掌拍飞三石,她只是费力地把厚实的松鼠面巾从脸上扣下来,如释重负地大大喘了口气。   千橙环顾四周,竟没有人。   她的意思是。竟没有那个少年。   千橙内心有些小小的失落和埋怨。   “臭飞流!是不是自己跑出去玩了!”她鼓起腮帮子,用力捏三石的胖脸,拿无辜的小家伙出气。   “咕……”   小姑娘的肚子叫起来。她已经两天两夜水米未进了。   “飞流……”小姑娘竭力叫道,可声音听上去依旧有气无力。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小姑娘忿忿地想。觅食填饱肚子这种事,还是要自强不息。   千橙侧身下床,右手指尖却骤然碰到了一个温热光滑的物什。   侧目而视,竟是一晶莹翠绿,赤色垂苏的配珏。   千橙轻轻咦了一声,自然地拿起配珏打量。玉石温热,看来留在这被褥中已有些时辰了。千橙愈看愈觉得这配珏眼熟,直到眼光随着摩挲的手指落到那小小的刻字上,她才恍然。   “昱。”她喃喃道,“这是那个司徒昱配在腰间的那块玉石?怎么会在这儿呢?他这会儿,应该是进宫去了吧……”   “咕……”   肚子的又一声激烈的抗议打断了眉头轻锁的小姑娘的思绪。   “算了,现在不管这个了,填饱肚子比较要紧……”   千橙把配珏收入怀中,缓步朝门外走去。   —————————————————————————————————————   “嗯?”刚踏出门槛,小姑娘便用力抽了抽鼻子。   她咽了咽口水,似一只机警的小饿犬一般,准确地朝香味飘来的方向侧身望去。   “阿橙!”   不远处的英气少年正双手端着一只托盘,平稳又迅速地快步走来。   “鸡汤!”   虚弱的饿鬼少女果断地丢掉怀中的累赘三石,努力却依旧缓慢地朝少年的所在小步蹒跚。   幽木长廊,香花庭院。   一边是神采奕奕的挺拔少年,一边是步步生莲的娇弱少女。   四目深情,情意相向。   “阿橙,你醒啦!”少年欣喜地看着虽然面色苍白,但是眼睛放光的少女。   “食物,你来啦!”面色苍白的少女却是对着少年手中木质托盘上的鸡汤眼睛放光。   飞流有些郁闷自己被眼前的小馋鬼彻底无视,可是一想到阿橙是为了美味的鸡汤暂时忽视自己,事出有因且理由充分正当,可以原谅。   于是两个孩子都欢欢喜喜地进了屋。   大力的飞流直接把吉婶熬鸡汤的小石锅给端了过来,盖子一掀,漫出的香气几乎要让千橙再度昏厥。   少女咽了咽口水,努力克制住泪流满面的冲动,给自己盛了一碗有很多鸡肉的汤,也不怕烫,就大快朵颐起来。   少年咽了咽口水,努力克制住和眼前的饿鬼抢食物的冲动,碎碎念地催眠自己。   “阿橙吃,飞流不饿!阿橙吃,飞流不饿!阿橙吃,飞流不饿!”   千橙沉浸在食物的世界中,也顾不得飞流的“咒语”,仰起脸就把一碗汤喝了个底朝天。   “啊好好喝!”小姑娘幸福得耸了耸肩,开心得几乎五官都要在小小的脸上皱成一团。   在飞流面前,千橙从来都不会抑制自己的开心,尤其是食物带来的幸福。   啊,要不是身子还乏得很,她路千橙一定要为这伟大的鸡汤跳一支舞!   千橙开始喜滋滋地盛第二碗汤。   飞流干脆捏起了鼻子,闭上了眼睛。   小姑娘差点一口鸡汤喷出来。我们小飞流太可爱了!   于是,坏心眼的小姑娘故意离开座位,凑到飞流的身边。   “啊吉婶的手艺真的越来越好了!”   “这只鸡死后能被做成这么美味的料理,也算不枉此生了!”   “飞流哥哥你睁开眼睛嘛,要不要也吃点?”推碗过去,又立即收回,故作惋惜,“哦你肯定不愿意,因为你肯定会留给我吃嘛!”   “那我只好勉为其难,把这只鸡全部全部都吃完了!”张开双臂,一脸幸福。   试图催眠自己看不见闻不到的少年,一手捏住了鼻子,剩下的一只手只够捂住一只耳朵。   坏心眼小姑娘喋喋不休,好心肠少年只好落荒而逃。   “……阿橙,讨厌!”   “哈哈哈哈!”小姑娘诡计得逞般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该死,得意忘形了。   和小飞流在一块,她都忘了自己还是个苏醒不多时的病西施呢。   —————————————————————————————————————   吃完美味鸡汤,等待千橙的就是苦口良药了。   晏大夫一转身,笑盈盈的千橙就立即换上了一张苦瓜脸。   早知道不把飞流逗跑了,现在好想让他去给自己偷点糖来啊……   算了,闭上眼睛就灌下去了。   小姑娘深深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大义凛然。   再睁眼时,眼前却蓦然簇满了一捧鲜艳灵动的红色。   手捧那红色的少年,眉眼清澈,笑意盛开。   “飞流!”千橙被眼前的小惊喜逗乐,她放下手中的药碗,伸手想接过少年手捧之物,“现在不是南天竺结果的时候呀,你怎么找到的?”   飞流眯起眼笑笑,随后,轻巧地绕过了千橙,坐得远远的,旁若无人地插起花来。   少女的双手尴尬地悬在空中。   这家伙还记着刚才的仇……明显是故意的。   千橙磨磨蹭蹭地挪到飞流旁边:“飞流哥哥,你在哪儿找到的?这南天竺应该是夏天开花,随后结果。这正月隆冬,金陵怎么会有呢?”   少年专心地摆弄着眼前的插花作品,语气也同样认真。   “飞流,找很久!”   “是吗?为什么要找这个呢?”千橙拨弄着一穗小红果,有些不解,“冬天其他的花也好看。”   飞流停下手中的动作,神色严肃。   “祈福,消灾。”   “什么?”   飞流没有回答。   千橙看着眼前垂眼沉默的少年,突然想起了什么。   “飞流,”千橙放低语速,试探着问,“南天竺,在东瀛,是祈福消灾的意思,对吗?”   少年的眉眼动了一下,仿佛感觉有些不舒服。   千橙看着紧紧抿着嘴唇的少年,内心突然有些酸涩和痛处。   她无法想象,是什么让这个清瘦俊秀的少年,得有一身绝世诡谲的本领,却又成了这般懵懂幼童之态。   目光如水。   在如水的目光里,少年的声音柔软又真诚。   “阿橙,苏哥哥。病好,消灾。   —————————————————————————————————————   那一声突如其来的爆炸之声,偏是在这少年少女相视微笑时震动金陵。   刚放上案几的南天竺瓷瓶晃了几晃,幸好千橙反应迅速,这消灾的花儿方才没有造成一个小灾。   扶住瓷瓶的少女定定地看着那圆润剔透的小红果,心里突然升起朦胧的不安。   她跟着飞流,急急忙忙也朝着梅长苏所在的屋子跑去。   身体虚乏,千橙急得喘上了粗气。   但她却不敢停下脚步。   内心的不安不断上涌,几乎要让她窒息。   她对有些失去的直觉太过准确。   准确到让她痛恨自己。   跑进屋子的时候,黎纲刚刚退下,梅长苏高瘦的身影嵌在内院门口,神色幽幽地望着爆炸声传来方向的天空。   “宗主哥哥。”千橙努力顺着自己的气。   梅长苏转头看她。   “发生了什么事情,宗主哥哥。”   “京城的一处私炮坊爆炸了。”   “在哪里?”少女尽量保持着平和的语气。   “北门。”梅长苏看破了她的恐惧,但还是决定保持诚实,“你不要太担心,黎纲正派人去确认……”   千橙的心一沉。是直觉第一步得以验证的无措。   她根本就不听梅长苏说完,转身往门外冲去。   ? ☆、人命 ?  焦土黑烟,哀鸿遍地。   路千橙一路跌跌撞撞,像一只受了伤的,拼命寻找归途的受惊的鹿。   飞流几次想上前搀扶,都被她用力挣开。   她并不是针对飞流,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心平气和地迈步,也无力顾及飞流眼中的担忧。   她迫不及待地想找到那个奶奶刚搬进不久的屋子,却又希望永远永远不要看到眼前的这一幕。   梅长苏特地将路老太太从西郊接入北门城区,原是一片好心。   十数日前,千橙还与飞流一同来看望过奶奶。当时奶奶煮了莲子粥,笑眯眯地看着飞流连吃了三大碗。   如今,眼前却是焦黑的断壁残垣。两个靖王府的士兵正抬着一具黑黝黝的尸首走出面目全非的小宅。   小姑娘定定地杵在戒备区之外,脸色惨白,只一双眼睛红得吓人。   突然,她发了疯一般向前冲去。巡逻的士兵立即反应过来,上前拦她:“这里不能随便进去!”   千橙哪里还顾得那么多,她那双血红的眼睛只死死盯着那两个士兵所抬的尸身,脑中嗡嗡作响,声音撕心裂肺。   “奶奶!奶奶!我奶奶在那里!滚开!”   小姑娘对着阻拦的士兵又踢又打,仿若回光返照之人一般,恍惚间又有了恐怖的气力。可毕竟是个身子虚弱的小姑娘,那士兵只架住她的双肩一推,小姑娘便像一片萧索的落叶那般倒了下去。   幸而一旁的飞流眼疾手快,急忙接住了惨然倒落的小姑娘。   “飞流!”   少年如刀般锐利的眼神刚刚射向那推人的士兵,便听到了梅长苏喝止之声。   飞流只得收住杀势,轻扣住千橙的肩,尽量稳住她的心神。   梅长苏身后跟着黎纲,步履匆匆。   目光触及周遭的人间惨剧,二人都是眉头紧锁,满心不忍。   那士兵依旧恪尽职守:“你们是什么人?此处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梅长苏指着刚好路过的列战英,道:“我找他。”   列战英闻声过来迎接,那士兵方才放行。   路千橙见状,挣开飞流,飞扑到那仍散发着焦烟味的尸身上,嚎啕大哭。   抬尸首的两个士兵也一时恻然,只得轻轻放下尸身,相顾无言。   梅长苏叹了口气,示意飞流陪着照顾千橙,便随黎纲去找靖王。   飞流手足无措地看着痛哭流涕的小姑娘,心里万分难受。   他的新年愿望是希望阿橙不要哭。   他翻了一座山才在某个温暖的向阳角落找到祈福消灾的南天竺。   结果。心愿落空,灾祸天降。   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轻拍着少女孱弱抖动的背,祈盼能给予一些支持和安慰。   一旁的一个士兵于心不忍,出言安慰道:“小姑娘你也别太伤心了,这人死不能复生……这都是命啊……这太子也真是造孽,在这地方弄一个私炮坊……”   “你别瞎说!”另一个士兵连忙制止他,“走走走,还有很多伤员和尸首要处理呢!”   路千橙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不再发出呜咽之声,却仍是抑制不住地抽搭喘气,胸口剧烈起伏。   她转过头,鼓起勇气细看老人的脸。   眼前的老人面部发黑变形,眼球突出。   死不瞑目。   飞流一心顾着千橙,此刻才看清老人的惨状,一时大恸。   飞流懵懵懂懂活了十数年,见过许多死人,也亲手杀过人。   可他却从未真正在意过死亡是什么。   包括对于体弱多病的苏哥哥,他也只知道“死”是个很不好的字眼,他排斥将这个字和苏哥哥联系在一起。   却也莫名觉得这个字永远不会到来。   那些在他眼前死去的人,上一刻还面露凶光招招夺命,下一个瞬间就在他手下化为一滩血泥。   鲜活的生命顷刻化为虚无。   只不过,这些人,死了也就死了。   飞流没那个冲动去思考他们死了又怎样。   可这个老奶奶不同。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老奶奶给飞流吃了很好吃的酒酿丸子,十几天前,飞流又吃到了老奶奶做的莲子粥。   不,好像也不是因为这些食物。   是因为,阿橙。   因为这是阿橙的老奶奶。   飞流心里弥漫起从未有过的难过,附带着大片初次体验的茫然。   他很想像千橙那样哭一场,却不知道怎么流泪。   他只能静静地陪着伤痛的小姑娘。   看着她伸手合上老人家的眼睛。   看着她用冰凉的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绢,轻轻覆在老人可怖变形的脸上。   —————————————————————————————————————   第一个看见千橙和飞流从不远处走来的是霓凰。   小姑娘与其说是走,不如说用“飘”更为合适些。半月未见,霓凰发现本就清瘦的千橙竟又瘦了一圈,肌骨通透苍白,浑身上下似隐隐透出寒气。   “苏先生。”霓凰蹙眉,向梅长苏投去询问的目光。   梅长苏看着缓缓而来的少年少女,语气沉重:“千橙的祖母在这次爆炸中丧生了。飞流,也很喜欢那个老奶奶……是我,把老人家迁到此处安顿的。”   霓凰和靖王听闻都眉目牵动,显出遗憾的神情。   霓凰迎上前抱住千橙,帮她打理飘飞的乱发。她想出言安慰小姑娘,却发觉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只得柔声重复道:“好孩子,好孩子。”   靖王记得千橙正是那日飞流从侧室云妃那儿救下的平家女儿,如今小姑娘竟又遭此丧亲之痛,心中恻然感慨。他不禁也走上前,想拍拍小姑娘的肩膀以示安慰。   不料一直安静伏在霓凰怀中的千橙竟猛地一后退,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意欲上前的靖王爷。   这小姑娘眼中满是仇恨。   靖王心中一凛。他收回手,平静地看着千橙,沉默地等她开口。   千橙的一双眼睛似要喷出火,嘴角却又勾起了一丝讥讽的笑:“靖王殿下,亲自视察。你们这些皇子皇孙,果真懂得人间疾苦吗!”   “阿橙!”梅长苏想出言制止小姑娘的无礼,却被靖王爷抬手拦下。他诚心诚意地对千橙道:“对于姑娘家中的不幸遭遇,本王深表痛心,也深感遗憾。姑娘放心,私炮坊一案,刑部一定会彻查,本王也会具实上奏,还百姓一个公道。至于老夫人的丧葬事宜,姑娘若有什么需要本王出力的,本王必当竭力,就当连同上次的事情向姑娘赔罪。”   靖王对一个平民出身的小姑娘如此,连梅长苏都生出意外。意外之余,更有些欣慰。体恤百姓,直面质疑,皇帝的这几个皇子中,只怕也只有萧景琰做得到了。   哪料到小姑娘听到这几句居然干脆放声笑起来:“哈哈哈哈,靖王殿下真是有贤王风范啊,小女子是不是现在要跪下给殿下磕头,多谢殿下的恩德!我是不是要拜谢你们,害死了我的奶奶!多谢你们害死了她,还愿意为她收尸!”   小姑娘陡然激动起来,她愤怒地注视着眼前这高大威严的皇子,视死如归般怒道:“靖王!太子!誉王!你们根本就是一样的!你们诬陷好人,害死我爹娘,让我家破人亡,现在,又害死我奶奶!你们做了坏事,猫哭耗子,惺惺作态,还需要我们这些被构陷,被伤害的草民,山呼万岁感恩戴德,来成全你们那虚伪的姿态吗!”   “路千橙!”梅长苏大喝一声。   靖王却依旧摆摆手,表示他并不介意。可王爷额上的眉头不知何时却已然紧紧皱起。他脸色深沉,问道:“小姑娘,令尊是何人?”   千橙身受刺激,俨然一心求死,她昂起头大声道:“我爹爹叫路修远!就是六年前,被那太子栽赃枉死的路修远!”   靖王显是没有料到,他不禁转头去看梅长苏,只见梅长苏同样也是眉头紧锁,面沉如水。   “千橙,你眼前的这位靖王殿下,和太子,誉王都不一样。”梅长苏缓缓道,“他正是一位贤王,将来……”   梅长苏的声音放低了,却字字清晰:“也会是一代明君。”   “不一样……”千橙若有所思,缓缓地走向靖王。突然,小姑娘箭步上前,一把抽出了靖王腰间的佩剑,唰地一声架到了靖王爷的肩上。   除了靖王,在场的人脸上都现出震惊的神色。   本来这样一个娇弱的小姑娘是绝无可能如此刀挟这样一位经惯铁血沙场的王爷的。只是列战英等人早被靖王支派去安顿灾民,身边无一侍卫。霓凰和梅长苏也没料到会生出这样的变乱。至于飞流和靖王自己,他们根本就没有制止她的想法。   “路千橙!”梅长苏已是第二次呵斥千橙,余光却扫向飞流。   接收到苏哥哥眼中的责备,飞流不禁低下头。这是他第一次,因为不愿意,而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   梅长苏不信千橙会真的伤害萧景琰,却也不由地掌心出了层薄薄的汗。   路千橙仰视着靖王,她知道自己此时一点都不气势逼人。   相反,她知道,此刻的她看上去,一定是极端的不自量力,可笑万分。   眼前的靖王爷神色平静。   一个惯常杀伐的将帅,一个出身高贵的天之骄子。   千橙突然之间觉得特别悲哀,浑身的力量似在一瞬间被抽空。   “咣当”一声,宝剑落地。   梅长苏的心也总算落下。   “不一样……”小姑娘周身的怒气仿若一瞬间消散,红肿的双眼又淌下泪来,“靖王殿下,你们确实不一样。大梁法度,杀人者死。杀三人者,不恕。可是,太子害死这么多人,他会死吗?皇帝陛下会不恕吗?”   靖王黯然不语,梅长苏也沉默。霓凰轻轻拍着千橙的背,心中竟也有些惘然。   “可是,殿下。你们别忘了,即便你们是天选定的龙子,你们有一样是和我们这些草芥百姓一样的。”千橙注视着靖王的眼睛,“你们,也只有一条命。一条和卑贱的我们一样,失去了就再也不会有的人命。”   说完,千橙便伏地拜倒:“路千橙刀挟皇子,罪无可恕,请靖王殿下发落。”   靖王垂眼看着跪在眼前的这个小小的女孩子,一时心潮起伏,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战英。”靖王对着刚刚匆匆赶到的列战英,沉声道,“今日之事,军中不许议论半句,若有目击百姓也要好生交代。本王不想听见任何关于路姑娘侵犯本王的议论。”   列战英看了一眼垂首跪拜的路千橙,迟疑了一下,方遵命道:“是。”   霓凰轻轻搀扶起千橙,心情复杂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靖王深深地看了路千橙一眼,迈步离去,而后又行而复还。   “路姑娘,本王自算不上一个十全之人,只怕连五全都算不得。我们皇族之内,帝生九子,也是良莠不齐。但本王,行军打仗也好,在朝涉政也罢,事事无愧本心。”靖王语气中的恳切让千橙不得不动容,“姑娘家遭惨祸,本王深表遗憾。但姑娘要相信,冤屈,污秽,黑暗之事,无论再顽强,都不会是永恒的。”   “只要是真相,终会昭雪。”   “永恒的,定是那万古情义,浩然正气。”   靖王的目光越过千橙,投向渺远的天空。   最后的话,他也是在说给祁王听,说给林殊听,说给自己听。   ? ☆、守望 ?  路老夫人的骨灰被撒在金陵城南面涂山上的一株山茶树下。   不要棺木,尸身烧作灰撒在朝南种植的山茶下。这是路老夫人生前多次交代路千影的遗愿。   向南面阳光充足,路家姐妹却似身在阴影之中。二人都是一身缟素,头戴白花示孝。   骨灰依然埋入土下,路千影望着那株浑然不觉伤痛,恣意盛开的山茶,缓缓道:“听祖母说过,她本是大梁最南边的养花女,因边境战乱直逃到金陵城。后来遇上了我们祖父,二人阴错阳差,因山茶结缘。祖父的坟多年前已意外被毁。想来,她老人家是想着,朝南思故土,山茶念旧人。”   千橙沉默地点点头。   半晌,她突然冷冷道:“姐姐,奶奶她不用棺木,想来,是爹爹和娘亲的死,让她觉得这大梁的土地,实在肮脏得很。所以她宁附身于这山茶中,也不愿长眠于地下。”   可这山茶不照旧生长于这肮脏的王土之中?   路千影看着面如寒冰的妹妹张了张口,终究什么也没说。她心中的某个念头千回百转,最后却只淡淡道:“走吧。”   二人行路无言。   千橙心中充满了仇恨,愤懑,还有……茫然。她一时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惨事,竟没有如她自己想象般那般悲痛。父母的逝世已过五六年。千橙彼时虽年幼,心中的痛苦却也化作了对太子及所涉官员的仇恨。那幼稚抽象的复仇愿望,衍化成她这么多年成长的动力,竟反倒生出一个坚韧乐观的性子来。   可是这次奶奶的悲惨离世,将一个血淋林的真相丢在了千橙眼前。   无论她多么仇恨,多么痛苦,她都无法伤害她的仇人分毫。   天地悬殊,身位高低。   儿时的她可以只将那份仇苦作为自己在螺市街生存的朦胧激励,现在,她却无法再逃避自己的无能为力。   小姑娘嘴唇紧抿,目光倏忽间黯淡。任是多么洒脱阳光之人,小小年纪数遭丧亲之痛,心中都难免异动。   行将至大路,千橙远远地便看到了翘着腿托着头,躺在一棵大树枝丫上的飞流。   “阿橙。”路千影突然打破了沉默,“你在苏宅待得可好?”   千橙不知道姐姐何以突然如此发问,却也是老老实实回答:“很好。”   答完觉得单薄,又补上了一句:“宗主哥哥,府上的人,都待我很好。”   路千影停下脚步,看着远方的少年:“飞流待你也很好?”   千橙被姐姐语气中的细微的异样击中,脸都几乎要发红。她看到那个蓝衣少年已从树上轻盈地落下,乖乖地站着等她。   这几日冲他发了很多次脾气。   不吃他特意给自己留的好东西,不与他说话,连笑都不愿笑一下。   明明完全不是他的错,自己却还是残忍地要折磨他,折磨自己。   今日不让他跟着,他还是悄悄地跟来,远远地守着她了。   千橙低下头,语气中掩藏不住的歉疚。   “飞流待我,最好,最好。”   —————————————————————————————————————   飞流靠近千橙的时候,仍有些怯生生的。   小姑娘触到少年带着委屈的眼神,心下一软,悄悄放慢了脚步。   小姑娘先是轻轻扯了扯少年的衣袖,而后面色微红地移开目光,右手却是轻轻扣住了少年的左手。   少年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现出释然的欢喜。他干脆紧紧扣住了小姑娘的手,全然不顾对方的脸颊绯红。   千橙的手瘦弱冰冷。   飞流这双时常化作利刃的手,此刻却是柔软又温暖。   路千影只装作未曾察觉,任由二人落下自己一步,仍是不急不缓地在前走着。   行至金陵城门,路千影却又再次停住了脚步。   那个俊秀却略显憔悴的男子也早已远远地看着她,似是一株深情郑重的树。   这守望的姿势,路千影见过许多次。   她神色波澜不动,却不觉自己的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   “景睿哥哥。”   路千影本已下定决心不顾礼数,只作没见着这个人,目不斜视地走进城去,却不料想千橙竟已轻声招呼。   路千影无法,只得略略施礼,声音有些生硬:“萧公子。”   萧景睿眼中本只看见了路千影一人,此刻听到千橙叫他方如梦初醒:“千橙,飞流……”   随后转向路千影,声音同样有些生硬:“千影姑娘。”   自上元夜萧景睿和路千影一同至苏宅赴宴后,千橙对二人的关系便也猜到了几分。   萧景睿风流人物谦谦君子,这般人物能和姐姐互生欢喜,千橙本能地为路千影感到高兴。可一想到路千影尴尬的身份,小姑娘的心每每也总是往下沉。   眼前的气氛诡异。千橙心下怅然,识趣地扯着飞流要走。   飞流本就是为了千橙才特意出了苏宅,此刻记挂起苏哥哥,便也迫不及待地想蹦蹦跳跳地离开。   千橙稍稍沉下脸。她祖母刚离世,自然是无法像往常那般与飞流厮闹着回府。   飞流立刻反应过来,收住脚步,安静地拉着千橙好好地走起路来。   只剩下萧景睿和路千影二人。   西风飒飒,萧公子和路姑娘衣袂飘动,相顾无言。   行人匆匆,却也总忍不住瞥一眼二人,心想着,这对璧人许是城门送行,依依惜别呢。   “萧公子。”文弱如路千影,却总是能鼓起勇气先打破沉默。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荡平波澜:“公子以后,请再也不要来找我了。我也不会再见你。如若,不幸偶然相逢,请萧公子视千影如同陌人。”   字字句句,清清楚楚。   景睿心中如被针刺,他情意激荡,无法如路千影那般平静,声音立时便有些发颤:“你说,我们相遇是不幸?”   路千影沉默半晌,幽幽道:“遇见萧公子,是我路千影此生最大的幸事。只是,我们的相遇,却注定是不幸。”   景睿被路千影语气中的哀伤触动,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千影……”   路千影后退一步:“请萧公子自重。”   景睿满目忧伤:“你心中明明有我。”   路千影略略垂头。这场景在她心中千回百转已上演了无数回,泪水早就在暗夜中偷偷淌干了。   见佳人低头默然,景睿动情道:“千影,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以后不管发生何事,我萧景睿都与你共同面对。虽然暂时无法娶你过门,但是沉冤总会昭雪。我萧景睿愿意等。”   路千影似下定了决心,抬起头冷冷道:“等?你愿意等多久?如若我一生离不了那螺市街呢?”   景睿目光坚定:“那我等你一生。我萧景睿终生不娶。”   路千影没料到心上人的回答如此迅速干脆。如若是他人如此作答,她必然只当一句普通情话不屑一顾,可说这话的是萧景睿。   说这话的偏是萧景睿。   她有几多欢喜,便有几多绝望。   她的心一软,公子眉间希望的火苗便即复燃。   只是,思虑几日。她路千影已做了决定。   她无法再许诺任何。   她眼中的不舍,不忍终究消退干净。   “我只是一个官妓,这一点已经无法改变。哪怕最后路家沉冤得雪,我路千影,曾经是一个官妓,这一点无法改变。”   “千影!”   “侯门尊贵,卓家也是一代名门。我路千影是什么身份,我永远配不上你,过去是我鬼迷心窍,痴心妄想……”   “千影!你今日何以说出此等自轻自贱的话来惹我心痛?”景睿面色沉重,忽而转念又道,“我知道,你祖母的离世令你难过……可是,可是,你何苦要将我推开?来日方长,万事都不可绝望。哪怕,哪怕此生你真的难以成为我过门的妻子……我也不在乎!这些不过是虚名。我萧景睿愿意一生陪着你!君子不妄言。我萧景睿对你的这颗心,不会改变。”   山盟海誓,莫过于此。   路千影不是铁石心肠,何况这些话又是出自心慕的君子情郎。   她真恨不得顷刻便放下那所有的戒备,放弃她心中打定的主意,投入眼前这情深义重的爱人怀中。   天涯海角,相伴到老。   可是,她不能。   天下之大,却没有属于她路千影的天涯海角。   她也不能继续拖累这情深义重的情郎。   她更不能放弃她辗转几日,终于下定的决心。   眼中终究还是淌下泪来。   口中的话却如一把利剑。   “你们这样的世家公子,我路千影见得多了。自以为情深,可谁不是见一个爱一个?得到了,不多时便会厌倦。我身边的姐妹多的是这般下场。”   “说什么你的心不会改变。”   “你为了云姑娘,多年勤奋习武,违逆本性,争夺虚名。终登琅琊榜。”   “情深如此,不照样说变就变了吗。”   眼前的人眼中的光芒终于消失了。   像濒死的火苗,挣扎几次,终究还是只落下了一片灰烬。   路千影转身离去。   满面泪流,却努力扬起了嘴角。   云姑娘之后是我,我之后,自然还会有下一个好姑娘。   景睿,别怕。   心痛总会好的。   总会好的。? ☆、请帖 ?  路千影只为路老夫人守了头七,便被杨柳心的朱妈妈逼着换下了那一身素白衣裳。   毕竟身在妓馆,路千影知趣地并未过分争辩。她只是尽量地选些素净的颜色,在沉默的顺从中做着最后的抗争。   虽从不曾开口,千橙却也懂得姐姐心中的痛苦。小姑娘宽慰人的方式有些独特,她并没有说些无用的话,只是不声不响地也脱下了孝服,换上了一身淡黄色的衣衫去见长姐。   路千影初见千橙的“不孝”之举,心下有些愕然,即刻便明白了妹妹是想用行动减轻自己的负疚感。   她心情复杂地摸摸妹妹的头,却什么也说不出。   千橙看着神情哀伤的姐姐,挤出一个笑容。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七岁时候的一件旧事来。   那次她磨了半个月,总算让父母答应带她北上采办一些珍稀的香料。归来的时候路过某地,那儿正闹着饥荒。朝廷赈灾粮款连次下拨,饿死的人数却依旧是节节攀升。路修远夫妇心中不忍,散尽钱财救济,只留下了极少的盘缠和路费。   眼前饿殍遍地,哀声连连。千橙只觉心惊,宛若到了人间地狱。   突然,千橙感觉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裙角。她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一个瘦骨嶙峋,脏兮兮的男孩子。   小男孩的父母都已经饿死,尸首几乎要发出腐臭的气息。   他在为自己的存活做最后的努力。   路修远夫妇终究不忍,他们把小男孩带回了金陵,最后送给了一户无子无女的寻常人家做养子。   如今那个男孩子早已与路家毫无往来。   千橙也并不是突然感慨起世态炎凉忘恩负义来。   她只是突然想起,那个小男孩的样子。   抱着干粮狼吞虎咽的样子。   回到金陵后,吃什么都香的样子。   对于男孩子的好胃口,她至今仍记得自己的吃惊。   她当时觉得,这孩子真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可怜人。   他的父亲母亲刚刚饿死,他怎么就能不哭不闹,还有如此胃口大吃大喝呢?   千橙有些鄙夷地想,我的小兔子去世的时候,我可是都整整难过了一天没有吃饭呢。   而后世事变迁,物人皆非。   到得今日,千橙方才觉得自己明白了当初那个男孩子的处境和心境。   她哪里有什么权利对承受如许苦难的人产生鄙夷?   他只是想吃饱,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毕竟,活人总是比死人重要。   活着的长姐总比已经死去的祖母重要。   千橙喃喃道:“奶奶在天有灵,她会原谅我们的,也会保佑我们的。”   —————————————————————————————————————   “苏兄!”   一听这大呼小叫的动静,千橙就知是那言公子言豫津驾到了。   她正与飞流在一边画画,闻声与梅长苏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起身去泡花茶。两杯玉蝴蝶。另给梅长苏冲了一杯百合花茶。   可当千橙端着三杯茶再进屋时,却发觉屋中只多了言豫津一人,那个双生般的萧景睿并没有出现。   千橙将百合花茶奉给梅长苏,将一杯玉蝴蝶奉给豫津。   豫津看着多出来的那杯茶,故作嘟囔状:“哼!景睿都没来,千橙妹妹又给他准备了茶!我以后偏偏不同他一同前来!”   说着伸手去拿,想趁机多饮一杯。谁知千橙已经嬉笑着后退跳开,将花茶端到了飞流面前。   “飞流喝!”   飞流摇摇头:“不好喝!”   千橙早有准备。她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小块糖,丢进茶杯中:“现在好喝啦!”   豫津看着欢欢喜喜捧起茶杯的飞流,更加委屈了:“行行行,千橙妹妹喜欢景睿,喜欢飞流,就不喜欢我!”   “不对!”飞流放下茶杯大声说。   豫津一时没明白过来:“怎么不对?”   飞流一脸严肃:“阿橙,喜欢飞流!不喜欢,景睿!”   豫津一时无言。看这小飞流较真的样儿,这小媳妇儿是定了?   “哎,”豫津摇摇头,眼睛盯着飞流和千橙,“自古英雄出少年,只可惜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好了豫津,”梅长苏笑道,“景睿近日是在忙什么吧。他生辰将近,想来要操持之处也不少。”   豫津转向梅长苏,叹道:“那位萧大英雄,也在为美人发愁呢。”   “怎么?”   豫津看了一眼千橙:“还不是千橙妹妹的那位天仙姐姐。哎,说来也奇怪了,苏兄。这景睿平时不声不响,可是这桃花运怎么就比我好呢?我明明比他强好吧?”   “说正经的。”梅长苏笑嗔道。   豫津于是收起嬉笑,道:“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景睿和千影姑娘就互生爱慕,就差私定终身了。他俩头一回见,还是我带景睿去的杨柳心呢!这家伙表面上是不动声色,可居然偷偷背着我,自己去见千影姑娘。苏兄,你说说,他这是不是两面三刀,简直伪君子!”   见梅长苏又要出言责备,豫津急忙把话题扯回正轨:“上元之夜,他们二人共赴宴的时候,其实景睿已然表明心迹。千影姑娘自是一等一的佳人,只是她身份特殊,谢卓两家又不是一般的人家。所以我很早的时候就劝景睿不要太上心。只是他那人,苏兄你也知道,君子一个,痴心一颗,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上回是云姑娘,这回是路姑娘。结果,云姑娘嫁了别人,这路姑娘呢,碍着这身份,又不得不伤了他的心了……唉,可怜的景睿啊……”   梅长苏沉吟不语。   千橙在一边听得也不是滋味。看来那日在金陵城外,姐姐是说了什么绝情的话了。   “所以苏兄啊,你要不,有时间就去劝劝他?”   梅长苏呷了一口茶,淡淡道:“要是劝有用,这孩子就不是萧景睿了。”   豫津垂下手:“我也知道。只是景睿看着本来就傻,现在更是木头人似的。我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再这样,他这生日,只怕也没法好好过了。”   梅长苏眼中现出细微的异样。   这样的好孩子,本应有很好的结局的。   如果有机会,林殊哥哥想给你一个好的结局。   只是,这老天爷,似乎更喜爱捉弄良善自律之人。   ———————————————————————————————————————   正说着,黎纲进屋来。   “宗主,那关昇,就是那个司徒昱的贴身侍卫,送来了请帖。”   “请帖?”梅长苏奇道,“他一个西渝质子,所谓何事?”   “不是请您的……”黎纲的眼神有些怪异,他看了一眼千橙道,“是请千橙姑娘。说是请千橙姑娘去宫中做客,说是要设宴当面答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众人的眼光都投向千橙。   “请我?”   自上回献血救人后,千橙便再没见过这个司徒昱了。那日司徒昱在千橙醒来之前便进宫面圣。而后私炮坊爆炸,千橙又忙着料理祖母的后事。若不是还要一直吃晏大夫的补血药,偶尔又会看见那块司徒昱落在她屋子里的配珏,她还真没想起过这号人物。   况且,要答谢你怎么不自己上门来?怎么有要恩公我登门的道理啊?   梅长苏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千橙,心中隐隐浮现出几个念头。   或许……未免不是一次机会。   想到此处,梅长苏微笑着对千橙说:“那,要不阿橙你就进宫一趟吧。”   飞流立刻着急起来:“不行!”   梅长苏安抚道:“飞流乖,阿橙去吃个饭就回来了。”   飞流坚持:“不行!”   “飞流!听话。”   见苏哥哥语气重了,飞流低下头,让步道:“飞流,一起去……”   梅长苏竟也没同意。   “人家只请了千橙一个人,飞流去不合适。”   豫津难得见梅长苏拒绝飞流的请求,心下甚奇。当下却也只是打趣着安慰飞流:“好了小飞流,那个司徒昱长得不如你,也打不过你,你的小媳妇儿不会跟他跑的!”   千橙也觉得宗主哥哥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上到底怪在哪里。   她只好安抚地对飞流笑笑,想着,进宫一趟也好,刚好把那配珏还给那司徒昱。? ☆、入宫 ?  彼时朝廷并未设置专门独立的质子府邸。各国遣来金陵的皇子王孙,均安排在皇宫偏殿中居住。质子的饮食起居在礼制上并无严格的明文说明,派遣国实力强大些,与大梁的关系亲近些,享受的待遇自然就优渥些。彼时大渝国刚刚分裂独立,西渝既先东渝一步将司徒昱送入大梁示好,东渝一时也不便派遣质子入金陵。   梁帝对东西二渝之争并无明显的偏向支持。在梁帝眼里,这相争的西渝司徒信和东渝林坚可不是愚钝的鹬蚌,自己能否坐收渔翁之利尚难说得很。这两国,一个是豺狼,一个是饿虎,现下内乱,自是争先同大梁示好。一旦政局稳定,两国必然又都会对这南国虎视眈眈。   东西两国都不是靠得住的盟友,也不是可以轻易招惹的敌人,故梁帝一直态度暧昧求以制衡。此番西渝质子前来,亦表达了欲与南梁联姻的意愿。西渝太子同其他适婚皇子早有正妃,故求亲者正是这质子司徒昱。梁帝未见司徒昱时,只闻听得这英王行事荒唐,沉迷酒色,不过一个糊涂懦弱的纨绔子弟。那日召上殿来,却觉得眼前的少年也算得风度翩翩,言谈举止,应变机巧都入得了梁帝的眼。梁帝心思转动,不知传言和眼见,哪个方是这他国皇子的伪装。   “高湛,你说这司徒昱,是真没本事没野心,还是在装傻充愣?”梁帝问那时刻侍于帝畔的老太监。   高老公公依旧保持着他波澜不惊的微笑,道:“这西渝小娃娃装傻也好,真傻也好,在陛下面前,看着不一样的都是个小傻子嘛。”   梁帝看着这惯常打太极的老伙计摇摇头,笑道:“反正朕知道,你,装傻是一流高手。”   高湛依旧垂头笑着。梁帝只兀自计较,对联姻之事,却迟迟不愿正面答复,一副拖得一日是一日的态度。好在这司徒昱竟也丝毫没有着急的态势,只在与接待的宁王会面以及初次面圣时例行提起联姻之事后,便再未相提。入宫住下后神色安然,日夜丝竹声不断,红袖舞不休。碍于求亲身份,烟花柳巷自不便再去,却也时常同金陵各府公子相约踢球出游,俨然乐不思蜀。   一如传闻所言。   司徒昱的做派举止,向外直传到西渝皇帝皇子耳中,传到东渝皇宫,在宫内也由各路眼线,传到老皇帝耳中,传到皇后和越贵妃处。最后二位对这外国皇子本人无甚兴趣,两位娘娘在意的是刚刚成年的寿阳小公主萧景安。   萧景安生得貌美,为人机灵,偏又自小体弱多病,直讨得老皇帝欢心又偏心。其生母早亡,本该归入哪宫娘娘膝下收为养女,可萧景安愣是搂着老皇帝的脖子不撒手,除了勉力叫皇后一声母后,哪个都不认作母妃。小公主受不得气,一不顺心就捂着胸口昏厥。虽然只怕五次昏倒里有三四回全是装的,老皇帝却也就由着她了。名中取“安”,封号寿阳,自只盼小女儿一生平安,喜乐长寿了。   皇家女儿里,只萧景安与司徒昱年龄相仿且尚未婚嫁,她自然成了此次联姻的不二人选。司徒昱入京前,西渝方面自也将梁国的公主们打听清楚。按照本来的打算,求娶寿阳小公主,已是八九不离十。双方心知肚明,只不点破罢了。   不过,十拿九稳的事情,毕竟也难保万无一失。   梁帝不愿意嫁女儿,小公主不愿意小小年纪就远赴他国。就连这司徒昱,似乎也不那么殷切地想迎娶小公主。   个中牵扯,几方人等都看在眼里。皇后和越贵妃心中,也便不约而同打起了算盘来。   ——————————————————————————————————————   千橙跟在关昇身后,默默无言地走进宫门。   到得质子所住的客殿,方得知司徒昱竟在一刻钟之前被皇帝召去。千橙等得许久,瓜果点心也吃了两轮,迟迟不见司徒昱归来,百无聊赖,便想把司徒昱落下的配珏交给关昇就要离开。   怎奈关昇不受,拱手道:“这是我家小主人特意留与千橙姑娘的信物,哪里有收还回来的道理?况且,就算要归还,也请姑娘再等片刻,待得小主人归来当面再作计较。姑娘请莫心焦。”   已然作势起身的千橙只得又忿忿坐下。胃已塞了一大半,耐心也耗了一大半。待关昇退下后,小姑娘已经鼓起脸开始翻白眼,内心碎碎念:“这司徒昱搞什么鬼,把本恩公请来自己又不在,这不是诚心耍我嘛。”   突然,眼光又停驻在眼前的宫廷糕点上,心想,这几样茶花饼玫瑰花饼做得实在好吃,要是飞流也在这里就好了。忽而心念骤起,何不带几块回去给飞流吃,他一定会开心的。于是,小姑娘探了探脑袋,见左右无人注意,便从怀中掏出一块丝质手帕,两指轻捻,将各色花饼各取了两块。      正当千橙小心翼翼地把手帕包好,欲揣入怀中时,抬眼瞥见一个人正轻笑着看着自己。千橙一惊,手上的小包松开一个口,一个玫瑰花饼跳出,骨碌碌地径直滚向来人。   轻笑注视着小姑娘的,正是那姗姗露面的司徒昱。千橙觉得自己就像在厨房偷食被逮个正着的蠢三石,一时只呆立不动,怔怔地看着那个小圆饼撞到司徒昱的脚尖,狼狈倒下。   司徒昱嘴角一斜,弯腰拾起那个饼,慢慢走到千橙面前。   “看来千橙姑娘很喜欢吃这些点心。”   他个子远比千橙高,此时却俯下头来,刻意贴近,声音中三分调侃三分魅惑。千橙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头顶传来,脸登时也有些发红,本能地往后倒退一步。做小贼的心虚引得她手中的小包裹一松,眼见手中的鲜花饼,便要大珠小珠落地板了。   “小心。”司徒昱的话音未落,千橙便觉双臂一紧,散开的小包裹又拢在一起。她未来得及松一口气,立时便察觉不对。原来那立于身前的司徒昱竟伸出手臂环住了她。   千橙平日里虽然机灵古怪,对着天真无邪的飞流时,脑中小剧场还会偶尔上演羞人的亲亲戏码。但终究不过十五岁的女孩子,与异性的相处经验甚少。突逢此境,一时竟忘挣开,却是缩手将怀中的小包裹拢得更紧了些。   司徒昱一双漆黑的眸子温柔如水。眼前的小姑娘脸颊微红,神色俨然一只受惊的小鹿。他定了定心神,想命令自己松开手,却在不知不觉中将头埋向少女。   千橙此时骤然清醒,她轻呼一声,矮下身子,从司徒昱的臂弯里逃脱出来。慌乱让她并未立时止步,而是有些滑稽地向后跳了三两步,方才稳定住身子。   司徒昱自觉失态,不由地有些讪然。但他毕竟比千橙心思深邃许多,脸上丝毫不现尴尬,神态自若地对千橙道:“实在对不住千橙姑娘,适才你们的皇帝陛下突然召见,让姑娘久等了。”说着随手将手中的玫瑰花饼放在方桌之上,微笑着注视着千橙。   千橙本一直目光躲闪,见司徒昱只字不为尴尬境地感到歉疚,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火。她把心一横,你的命都是本姑娘救的,本姑娘拿你几个鲜花饼有何不可!于是抬起头走到桌边坐下,并不搭理司徒昱,只作若无其事的情态将小包裹细细扎好。   司徒昱看着千橙,笑眼微眯:“千橙姑娘,是要把这些鲜花饼带去给那叫飞流的小公子?”   千橙装傻充愣般点点头:“是。我们飞流喜欢吃这些,宫中的自然比外面的更好些。我只带了这几个,司徒公子不会这么小气吧?”   司徒昱竟走到千橙面前蹲下身子,依旧保持着笑容:“那是自然,姑娘若是喜欢,可以天天带着朋友来。姑娘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一双眼睛却是毫不避讳地直直盯着千橙。   在千橙年轻的生命里,这是第一次从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子身上,感到温润却又强烈的,克制却又难掩的侵略性。她感到有些不舒服,正思忖如何开口道别,只听得司徒昱的声音又起。   “你很喜欢飞流。”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脑,像是在问,语气却是肯定。千橙不由抬起头,正对上司徒昱的目光。   千橙本来从来不避讳自己对飞流的喜欢。与那单纯可爱的少年相处这段时间,她已然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人怎么看飞流都好,在千橙眼里,那只是一个时时处处会念着自己,自己有好吃的也会第一个想起分享给他的少年。是一个彼此相见便生出欢喜,坐在一块插花画画,陪着一起玩孩童最幼稚的游戏也能让自己非常快乐的少年。   是一个已经住在少女心里,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的少年。   千橙尚是有几分懵懂未褪尽,却早已暗暗下定决心,如果可能,她想同那个长不大的少年一起。春夏秋冬,天涯海角。吃到老,玩到老。   司徒昱离千橙的距离不过数尺。千橙看着那双微含怒气的眸子,本能地觉得如果自己点头承认会有什么招架不住的麻烦。于是便移开视线,顾左右也不言语。   千橙有些忐忑,心道,这个司徒昱,周身散发出的气场真是让人讨厌得紧,哪里是传说中的文弱糊涂样。果然天下皇子一般黑,什么大渝大梁都是一个样,皇家子弟个个都不是什么善茬。   心念至此,千橙便再也不想多留,用膳吃饭的事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她站起身,取出配珏递给司徒昱:“这是你那日落在苏宅的,我特意带来还你。”   司徒昱不笑了,神色郑重:“路千橙,你听好。这是我特意留给你的。这块玉,是我母妃与父皇当年的定情之物。”他将千橙摊开的手掌复又拢起,“我名为昱,这配珏也是玉。”   “我将我自己,赠与你。”   情话绵软,深情于眼波流转。千橙初逢此遭,一时目光闪烁,张口结舌。   司徒昱去牵千橙的手:“千橙……”   千橙如触电般弹开,只将配珏往桌上一放,什么鲜花饼也顾不得拿了,慌慌忙忙便奔出门去。   ? ☆、似是旧人来(一) ?  待狂奔出门的千橙回过神来,开始思忖自己究竟身处宫中何处之时,她才惊觉自己迷路了。   千橙一直缺乏敏锐的方向感。进宫之时对这深深宫墙有些天然敬畏,只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关昇身后,并没有东张西望,更没有留心记路。其时心乱之下,更是慌不择路。在千橙眼里,宫中的屋子和路都长一个样。她溜过一扇门又见一扇门,溜过一个院子又见一个院子。时常有严肃威武的侍卫,或者步履匆匆的太监宫女列队走过。为了避免麻烦,千橙不得不小心躲藏,待四下无人了再出来。   正午时分已过,太阳缓缓移向西南天空。千橙借太阳大致推测了东南西北,却依旧找不到归途。中途还遇见一伙太监,喊着“捉贼捉刺客”地追赶。若不是她老爱跟着飞流跑跑闹闹,不知不觉中学了些皮毛的轻身功夫,只怕就要被捉住了。千橙也闪现过回去求助司徒昱的念头,可别说她早就记不得路了,就算记得,如此尴尬,又怎么好意思回去呢。小姑娘秀眉紧锁,脑中苦苦搜寻还有什么人可以带她出这皇宫。   “蒙大叔!”她脑中突然浮现出蒙挚那张七分正气,三分傻气的脸,“蒙大叔不是什么禁军统帅嘛,他一定在这宫中。我要是拦住一个侍卫求他带我去见蒙大叔……”   “我可能会被当做刺客或者疯子打死吧……”小姑娘脸上的喜色凝固住,垂头懊丧。只不过一会心念又转,振作起来,“现下我出不了宫去,被人当坏人捉住可能也是凶多吉少。不如自己坦荡荡走出去,侍卫见我一个弱女子,心下虽然奇怪,必定不会立即杀了我……”   “嗯,就这么办!”   心念既定,千橙捏了捏拳头给自己打气。可这士气不过一会儿便又泄了,因为她发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   没有侍卫。   没有侍卫?!   任凭她怎么探头探脑,细声细气的太监倒是见到了不少,却总也见不着一个侍卫从眼前走过……   千橙心中恍然一惊,自己乱走乱闯的方向果然错了?宫闱之内,非阉人慎入。难不成,自己这是走到后宫来了?   举目打量,不远处似是一处寻常的后殿,殿侧连着长长的走廊,直通向花园。千橙心下惘然,身子蔽于长廊的一处拐角,一时踌躇不知该往何处踏步。   犹豫之间,只听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轻柔的女声。千橙急忙闪出长廊,蔽于一株粗壮的大树后。待她再探出脑袋来,便已只见得来人的背影。只见那长廊之上,两个宫女正引着一个着水绿衣衫的女子疾步朝那后殿走去。   千橙不由地蹙了蹙眉头。这绿衫女子的背影眼熟得很。她按捺不住,悄悄跟了上去。   不多时,两名宫女便将那绿衫女子送到了殿前。殿门打开,一名太监迎出来。绿衫女子侧身向两名宫女微微颔首,又冲那太监点点头,便踏步入了殿内。   千橙终究不敢离得太近。但只在这远远的看着,小姑娘也在那绿衫女子侧身颔首的瞬间确认了她的身份。   是路千影。   虽然隔得不甚近,但这最熟悉的人,光看背影千橙便不会认错。况且还瞥到了她的侧脸。   小姑娘不禁睁圆了眼睛,茫然不解。   姐姐怎么会在这里?!      不及细想,千橙便矮身前行,绕到殿后,想找个窗或者干脆抠个洞看看里面的情况。   她蹑手蹑脚,却无从窥探。只听得屋内丝乐之声大起,个中还夹杂了一个男人拍手称好的笑声。   “什么人?!”   千橙正自左顾右盼之时,只听得身后一声尖利的断喝,显是一个太监的声音。她心下大骇,欲拔足奔逃,却不知往何处逃去。正焦惶之间,千橙只听得一声“快跑”,接着便觉手腕一紧,不由自主地便被一人拉着跑了出去。   一路狂奔,千橙也不及细看拉着自己的人是谁。待得在某处停下,气喘之余抬起头,她方才看清眼前这微微喘气之人竟是司徒昱。   见千橙满是惊讶之色,司徒昱却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了然于胸般道:“迷路了?”   千橙微感羞惭,想问他为何在此处,心下却又不甚想与他多说,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司徒昱倒也没有如何取笑千橙的打算,正色道:“此地不可久留。阿橙,我先送你出宫。”   两人独处之时,司徒昱便自作主张地不称千橙为千橙姑娘。千橙心中不悦,却也不想在这个当口与之矫情争辩。当下只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司徒昱伸将过来要握她手腕的手,沉默地跟着走。   一路之上竟无什么人阻拦。千橙略感奇怪,却也说不上具体什么地方不妥。脑中胡思乱想道,许是这司徒昱身上自带“太监宫女退散”的光芒……不,不是光芒,是臭气。   千橙不满司徒昱今日对她的轻薄无礼,虽然刚刚救她脱险,却也是祸起自他算不得有恩。故气恼之余,不禁腹诽甚多。   司徒昱突然开口道:“你知道你刚才在的那是什么地方吗?”   千橙刹住腹诽,一怔道:“什么地方?”   “东宫。”   —————————————————————————————————————   “飞流,不要在屋顶跑来跑去了。你这样会吵到宗主休息的!”   黎纲仰头对着屋顶。因尽力压低声音,脑袋又随着飞来飞去的少年,晃过来又晃过去,故模样甚是古怪。   飞流近乎充耳不闻,只顿了顿身子,气鼓鼓地瞪了黎纲一眼,一发力便又朝对面的屋檐飞去。   梅长苏在屋内听得动静。他知道飞流如此,只因千橙那小姑娘入宫几个时辰未归来。当下也不甚在意,轻声道:“黎纲。”   黎纲听得召唤,忙躬身进到屋中,双手呈上一卷画轴:“宗主,您那日吩咐的东西,十三先生方才特意差人送来了。耽搁了些时日,他说望宗主您不要见怪。”   梅长苏点点头,接过画轴却不急着展开。只是挥手让黎纲退下,接着侧头轻轻唤了一声。   “飞流。”   话音刚落,门内便闪进了一个少年,唰地从已然起身却尚未出门的黎纲面前掠过。黎纲不知自己已是第几次露出见鬼一般的表情,轻呼着拍了拍胸口,稳了稳步子方朝门外走去。   梅长苏轻笑一声,招呼少年道:“飞流,苏哥哥给你看一样东西。”   飞流眼睛已然盯上了那卷画轴,歪着脑袋乖乖地坐好。   梅长苏轻轻打开那卷画轴,画上是一名少女。   梅长苏不动声色,眉宇间却也甚是复杂。   飞流却是不会遮掩,一见那画中少女的面庞便不由地轻轻咦了一声。待得画轴完全展开,他便抬起头,对着梅长苏道:“阿橙。”   梅长苏笑意盈盈:“飞流也觉得这个人很像阿橙?”   飞流点点头:“是阿橙。”   梅长苏心下慨然,一时无言。   世间众生相,竟有这般相似。   飞流拿过画,好奇地细细打量。他近日也爱涂画,只是多画些花鸟小虫,或者把三石和玉米棒捆在一起作临摹对象,从未想过画身边的人。心下登时萌生出一个念头来,以后飞流要学着画人。画一个苏哥哥,一个阿橙。   梅长苏看着眼前的少年,许久方柔声道:“这个人,不是阿橙。只是现在的阿橙,和那时候的这个人,长得很像,很像……”   飞流满眼不解:“是谁?”   梅长苏的笑容晦暗不明,抚着飞流头发的动作却甚是温柔轻缓。   “这是,苏哥哥的母亲。”   飞流听了此言更是迷惑了。他在梅长苏身边许多年,却是从未听说过苏哥哥的母亲。更何况,这画中之人分明是千橙,怎么又成了苏哥哥的母亲呢?   梅长苏柔声解释:“画这画时,苏哥哥的母亲才十五岁,就和阿橙一般大。那时候,苏哥哥都还没出生呢。等苏哥哥出生,长大,有了记忆,母亲她的相貌早不是这般了。”   飞流似懂非懂般点点头。   “苏哥哥只觉得,初见千橙便有似曾相识之感。原来……这小姑娘,竟与苏哥哥的母亲年轻时候,长得这般相似。”   梅长苏初时以为自己对千橙的亲切感,源自对飞流的爱屋及乌。直到那日十三先生前来汇报相关事宜进展,偶然遇到千橙,竟满脸惊色。梅长苏甚觉奇怪,一问才知这路千橙竟与自己生母晋阳公主少女之时生得十分相似。   晋阳公主自孩提之时,便随十三先生学习乐理谱曲。虽身为仆,亦是长辈一般的恩师,十三先生自是看着晋阳长大的。梅长苏见到千橙只觉面善,而十三先生见到千橙却难免大惊。若不是生性持重,又见千橙不似甚鬼怪妖精,只怕十三先生都要拜倒,以为晋阳公主还魂转世了。   梅长苏闻言自也大奇。只是人的相貌随着年纪也会逐渐改变。梅长苏记忆中的生母晋阳公主已与这初长成的路家小姑娘的大为不同,自无法将眼前的小姑娘与亡母的影像重合比较。   梅长苏早就查过千橙的底细背景。其实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路家当年也不是微末无名之门,一查便也清清楚楚。除非硬提五百年前是一家,否则这路家和他林家并无半分渊源。这千橙也是路修远的小女儿无疑,怎的会与晋阳公主长得像?   梅长苏将信将疑。   十三先生叹了口气,又问了问心神,方道:“如若十三当时不是亲眼见着林芷小姐入土……十三还以为……唉。前几日十三整理旧物,竟翻出了一幅失踪多年的画。那是晋阳公主成年之时,先帝特意命最好的画师画的。今日来得匆忙未得带来,过几日,十三便差人给小主人送来。”   念及那日与十三先生的对谈,梅长苏不禁神思游离,面色凝重。   飞流瞧着,不由担心地唤了一声:“苏哥哥。”   梅长苏回神,对飞流安慰地笑笑。   他的目光在画中少女那俏丽的容颜之上停驻许久,又幽幽地看向屋外。   “如若,林芷妹妹活下来,刚好和千橙一般大。”梅长苏轻声道。   他笑眯眯地看着飞流。   “飞流,你说,这千橙,会不会是我那小妹子的转世呢?”   “我这样,在今天,偏在今天,将自己的小妹子放进宫去……”   —————————————————————————————————————   芷萝宫内,静嫔目光如水,幽然望着远方的天空。   “娘娘,照您吩咐,奴婢已将这白芷种子拿来了。”   静嫔回头,只见一名小宫女轻言垂首,手中捧着一包花种。   “好。你们随我来。”静嫔说着便向小院中的药圃走去,一个小宫女手持花锄,同那捧着白芷花种的小宫女一同,忙跟了上去。   小宫女们都是新近入宫,虽知静嫔娘娘生性平和,制糕点做熏香往往躬亲,却也不清楚她为何非要在今日亲手种下这白芷种子。   “十五岁了。”静嫔将花种埋入土中,心中默念道,“芷儿,这便十五岁了。”   “芷儿,你在天上,可也要听母亲的话,成年了,更要体贴母亲些……”   心中千言,却一句也无法出口。   无法说,无人听,无人应。   静嫔起身,凝望着旧年种下的,尚未复苏的白芷。   “好了,我们回去吧。”   ? ☆、似是旧人来(二) ?  “司徒公子,我们能不能走快一些。”   和一个他国质子身在后宫,千橙心中忐忑,只恨不得插一双翅膀顷刻飞出这宫城。可这司徒昱看着却丝毫不着急,一副闲庭信步的姿态,还欲折枝花送给千橙。千橙自然连连摆手,语气中骤生焦急,还带着丝丝愠怒和无奈。   “我现在可是走不快。”司徒昱慢悠悠地道。   千橙脱口而出:“为什么?”   司徒昱笑道:“我特意请一个姑娘到府中做客,不料这酒未饮,佳肴未上桌,这姑娘就跑了。让我一顿好找。现下肚中饥饿,周身气力全无,实在是走不快了。”   千橙内心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故意挤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呵呵呵,我看司徒公子年纪轻轻,还以为身康体健,没料想是这样弱不禁风呀。莫不是,英王殿下你烟花柳巷去的太多,染了什么隐疾?”   这几句揶揄人的话,千橙是从螺市街偶然听来的。其实她一直没弄清楚这所谓的“隐疾”“花柳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隐约知道在妓院留宿的男子常有人患上什么“隐疾”。而且,这被认为是一件大大丢脸晦气的事。   司徒昱一怔,似乎没料到自己对心上人调笑的话会引来这样的回答。但随即大笑起来,似觉十分有趣。   千橙恨不得用封条贴了他的嘴,低声轻喝:“别笑了,等会儿把太监宫女都引了来!”   司徒昱略略收敛,道:“我们自这样大摇大摆地走着,太监宫女们瞧着我们的样子,反倒不敢上前盘查。似你刚才那般贼头贼脑,无怪被人家揪住了。”   揶揄对方的话反而惹得对方哈哈大笑,千橙略感挫败。她忿忿地想,也是,传闻中这西渝的英王就是个好色之徒,他听到这些话会难为情才怪。本姑娘单纯又善良,不与他计较。当下闭口不言,只管低头走路。   司徒昱却还不放过千橙,凑近一些低声道:“你别担心。”   千橙不由自主抬起头表示困惑。   “本王没有什么隐疾。以后我们做了夫妻,本王不会让你独守空房,寂寞流泪的。”   声音中满是调戏笑意。   千橙登时大窘,又羞又怒。她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花闺女,哪里知道如何招架男子的如此出言调笑。想出言反击,苦于不知如何作答,况且倘若真的说上几句应对,那听上去便是与他打情骂俏。司徒昱不会有什么损失,反倒更是在轻薄自己了。   千橙胸中气闷,满脸通红,“胡说”“放屁”“去死”“混蛋”“猪头”等各种骂辞在喉中转了几转,终究还是生生咽下去。   司徒昱却很是得意,兀自心满意足地看着小姑娘恼羞成怒的娇俏模样。他双眼微眯,心中暗自琢磨道:人靠衣来佛靠金,阿橙这一身素衣已煞是好看。如若换上锦衣华服,几个梁国的真公主,只怕还未必及得上她。   忽听到前方人声动静,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司徒公子好兴致,带着姑娘逛园子怎的逛到这后宫来了。”   千橙心中一惊,本能地想发足奔逃,却又觉得真跑了又荒唐可笑。这偌大宫城自己又不识路,乱跑乱叫,真要被当做刺客给抓了。   司徒昱却不慌不忙地上前,对着来人道:“贵妃娘娘说笑了。小王蒙太子宴请,方从太子宫中出来。这位路千橙路姑娘,是苏哲苏先生府上的,也是小王的朋友,今日恰好来我处做客,太子好客,便一道宴请了。”      来人正是那贵妃越氏。千橙抬眼瞧去,只见越贵妃华服秀美,美艳动人,竟似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千橙暗暗纳罕,瞬时明白了这越贵妃为何能得皇帝独宠多年,这昏聩贪利的太子又何以入住东宫。即使私炮坊这般的大案,太子也不过在圭甲宫禁足了几日,现下便若无其事地迁回了东宫。想来这越美人的枕边风,实在厉害得很。   千橙觉得司徒昱这谎言实在并不高明,到时候越贵妃随口问问太子,这随口胡诌的宴请不就揭穿了?不过她自己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借口。太子与千橙有杀亲之仇,这太子的生母千橙自然也无法待见。一时间只作不懂礼数,只沉默着呆立不动。   越贵妃与司徒昱对了一个眼神,心领神会,突然笑盈盈地上前细细打量起千来:“原来是麒麟才子府中的小姐,这果然是不同寻常呢。看来这苏宅不光出麒麟,也出小凤凰啊。”   话语造作肉麻,千橙一时间不知越贵妃是何用意。   越贵妃心中其实也在打鼓,对千橙的长相颇感惊讶。她入宫时不到二十岁,少女时期的晋阳公主她也是见过的。脑中印象虽不多么深刻,但这一见千橙,脑海里的那个印象便霎时间被激活了。林燮的那个女儿,如若活着,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越贵妃满脸堆笑,竟去拉起千橙的手。千橙不暇多想,本能地冷着脸躲开。越贵妃竟也不在意,依然慈爱地笑看着千橙,话却是对司徒昱说的:“司徒公子,本宫一见这路姑娘啊,就欢喜得很。不知道司徒公子肯不肯,让路姑娘留下来陪本宫一会儿?”   言语唐突,要求无理。还只问司徒昱肯不肯,竟完全不问千橙的意愿。   司徒昱面露难色:“这个,路姑娘是小王从苏宅请的客人,现下时候也差不多了,小王还得送她回苏宅,否则苏先生那里可不好交代。”   越贵妃冷笑一声:“哼,他堂堂麒麟才子,誉王殿下面前的大红人。本宫哪儿敢为难他府上的人。本宫只是见着这路姑娘投缘。本宫一直想要个小公主,无奈只生了个太子。现下见了这小姑娘,本宫便想留她下来叙叙话。千橙啊,你别怕。我那儿有许多时兴的漂亮衣裳,你要是喜欢我就都送了你。晚一些时候,再派人送你回苏宅,好是不好?”   千橙心下疑窦丛生,只觉得司徒昱和越贵妃这对话别别扭扭,可也说不上什么来。她只好硬着头皮道:“谢谢娘娘厚爱。可是已经不早了,我答应苏先生天黑之前一定回家的,恕难奉陪。”   这几句话说得不客气,越贵妃却只当没听见,仍是笑着:“不妨事不妨事,天黑之前一定送你回去。”又侧头对着身边的一名太监道,“司徒公子是男子,在这后宫久留终究不成体统。快快将他送回府上去吧。”   言毕,那太监便引着司徒昱要走。几名宫女则簇到千橙身边,拥着她要走。千橙自是不依,正待挣扎,只听越贵妃低低地说道:“你若执意不肯,本宫也不勉强。太子宫中,可还有一个路姑娘呢。”   这声音冰冷,只激得千橙也周身一冷。她瞧向司徒昱。司徒昱却已行礼作别:“那小王这便先行告辞了。路姑娘就有劳贵妃娘娘届时送回苏宅。”   千橙目瞪口呆,心中大骂:“司徒昱你这个混蛋!这就丢下本姑娘自己跑了!刚才还一副山盟海誓赴汤蹈火的痴心样,现下就这么走了?!”一时张口结舌,气急到只是说:“司徒昱你……你……”   司徒昱宽慰地对千橙笑笑:“不用这么舍不得本王。也别担心,今日天黑之前,贵妃娘娘肯定会送你回到苏宅的。”   那胸有成竹的语气,并没有令千橙感到安慰。只是当下她也无计可施,只得由宫女们簇拥着,不知往何处走去。   行了不一会,千橙同越贵妃在一处宫殿前停下。千橙抬头看了看宫殿的匾额。   养居殿。   殿中的太监跪倒对越贵妃道:“贵妃娘娘,皇帝陛下刚刚出门,起驾去长乐宫了。”   越贵妃皱眉道:“又不是请安的时辰,陛下去长乐宫做什么?”   太监的头埋得更深:“奴才不知。娘娘恕罪。”   越贵妃心中计较,这奴才不肯说,想来怕是关乎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福寿安康。又回头看了千橙一眼,寻思道,这小姑娘今日回了苏宅,再想让她入宫而来只怕也不太容易。那梅长苏诡计多端,说不定便将这小姑娘藏了起来。徒增麻烦。先过去瞧瞧再说。   略一沉吟,便吩咐去长乐宫。   千橙一直沉默又忐忑,不知这越贵妃软硬兼施哄小孩般将自己留下来,究竟所为何事。这养居殿看来是皇帝所在,她又是为何要带着自己见皇帝呢?   这般想着,不觉已来到了长乐宫前。太监正待进去通报,只听得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却慈爱的声音:“外面谁来了呀。”   千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由一个衣饰华贵的中年妇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往门外走,口中只不住念叨着:“是我们小殊来了吗?小殊啊,前几天硬要拉着太奶奶去放风筝,哎哟,太奶奶老了啊,跑不动了……”   一旁的中年妇人正是皇后,此时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的,正是那太皇太后。皇后口中不住劝道:“皇祖母,皇祖母您慢点,咱们不出门,咱们去屋里歇着好吗?”   太皇太后置若罔闻,依旧念念叨叨地往门外走。皇后无法,求助般瞧向身后:“陛下,皇祖母这……”   皇帝叹一口气,也上前劝慰。   便在此时,越贵妃已然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皇祖母,是我呀,我给您请安来了。”   千橙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也随着越贵妃进屋去。犹豫之间,又不由地瞧了那老太太一眼。   这一瞧,四目相对。   千橙只觉得那老太太眼中流露出奇异的光芒,身边的皇帝和皇后也似被点穴一般,一时间竟也一动不动。   太皇太后突然用力挣开皇后的手,拖着年迈的身体艰难地朝千橙走去。她的身子佝偻,双手张开,嘴巴因激动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千橙心下惊奇,一方面担心老人家跌倒,一方面却似感受到老人眼中那宽厚的深情,竟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托住了她。   太皇太后欣喜地一手握住千橙的手,另一只手轻轻颤抖,慈爱地抚上千橙的脸。声音欢喜,不住喃喃。   “晋阳,晋阳,我的好孩子……”   “晋阳……好孩子……”? ☆、似是旧人来(三) ?  似是旧人来(三)   “宗主,方才已经再次确认了,路家在册人员中确实有两个女儿,年龄也与千橙和千影姑娘相符合。路家并无收养儿女的相关记载。想来……”   黎纲说到此处时故意停住,抬眼看着梅长苏。相随多年,梅长苏对自己已然查证的事实还要求再度确认的时候不多。这次却多次叮嘱,要求自己再三确认,不过是因为梅宗主心中并不想接受“确认无误”这一结果。“想来是路千橙是路家亲生女儿无疑”这句话,黎纲便收住不说。   梅长苏道:“再无任何疑点?”   此事黎纲自然不敢打包票,只得道:“路氏一门除了两位路小姐,尽已去世。一尽仆从,属下仍在竭力查访……小小姐逝世也已十三年……只怕有疑点也……”   梅长苏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那就等找到路府旧人再说。”   黎纲道:“是。还有一事……前几日,西郊山上泥石陷落,山体崩塌,小小姐的墓地也遭损坏……”   “西郊?是了,西郊土质松软,春来……”突然梅长苏神色一变,似想到什么,“西郊……黎纲,你让十三先生明日便去,将小小姐的尸骨另行安葬。在此之前,让他打开瞧瞧,看看能否发现什么异状。”   黎纲听得梅长苏竟让人将林芷的棺木打开,心下诧异,却也不敢多问,只得答应:“是。”   “等等。”黎纲正待退出屋子,梅长苏又叫住了他,“今夜便去,派人同十三先生一起去。将棺木带到府上来,我要亲自瞧瞧。”   “是。”黎纲答应道,“宗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梅长苏并未立时作声,沉默半晌道:“黎纲,你说我这回是不是做错了?”   梅长苏这样的语气一出,黎纲便知宗主是难得地想同自己说几句心里话。这样的情况下做下属的老实回答方显诚恳:“其实属下不太明白。”   “哦,什么不明白?”   黎纲抬眼看了看梅长苏,见梅长苏依旧面无表情,反倒惹得黎纲心中略酸,道:“宗主,既然你仍旧怀疑千橙姑娘就是小小姐,那又为何还要她去赴司徒昱的宴?就算千橙姑娘真的只是路家小姐,可她这般相貌,入宫去不正惹人怀疑吗?她又是从我们苏宅出去,只怕皇上他……”   梅长苏竟微微一笑:“继续说。”   黎纲猜不透的心思,一开始还是硬着头皮,说着说着便又忘乎所以起来:“我知道宗主为了补偿萧景睿萧公子,想着伤害他太多,总要让他情感有所依附。可这一切都不急在一时。待大功告成,为千影姑娘求个恩赦便可。这般拿千橙姑娘去冒险,说不定,真说不定,虽然希望很小,但是也说不定,是拿小小姐去冒险,实在……”   梅长苏略略侧头看着黎纲。   话唠黎纲惊觉自己又沉浸在碎碎念模式里,急忙住口,躬身等梅长苏训示。   梅长苏道:“还说不明白?我瞧你说得比我自己还要明白呢。”、   黎纲干笑两声:“属下不敢。”   梅长苏轻叹道:“这一次,我确实不算十分周全。只是皇帝要查,能查到什么呢。路千橙的身份我们查了这许多时日,也不过如此,他又能知道些什么。对我的怀疑,他本就一刻也不停止,要消弭是不可能的。”   “路家一案,太子做得十分干净,要想翻案并不容易。自然,要新君届时恩赦便可,可新君到时候究竟会是谁,谁有把握。况且,我们可以等。景睿和路千影,一个是无法等,一个是不愿等……唉,好了,你出去吧。”   黎纲应声退下。   梅长苏又一次望着远天,内心默声自语:“其实那些头头是道的分析,不过都是粉饰我这回的冲动罢了。我就是想瞧瞧,他们看见林芷,看见归来的小晋阳,会是什么反应。我也想,也想让太奶奶……让近来苦疾缠身的太奶奶,看看心心念念的晋阳……太奶奶,小殊已经再也回不去了。可是或许您抱过的芷儿,她还可以陪陪您……”   他苦笑一声。“梅长苏啊梅长苏,你苦心经营的阴诡理智,一触动林殊的神经,几乎便要荡然无存了。”   —————————————————————————————————————   “晋阳啊,你平日最爱吃这个的,怎么今天不爱吃了?”   千橙坐在太皇太后的床榻边,双手捧着几颗小小的杏仁酥。从进门开始,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就一直紧紧牵着自己的手,直到方才给自己吃点心才终于松开。千橙觉得老奶奶的手温暖宽厚,引得她想起已故的奶奶。只是当下的她有些莫名其妙,慌张疑惑簇满心田,一时间只知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晋阳,你怎么了?怎么不吃呀……”太皇太后见千橙低着头不作声,不禁焦急起来,“不高兴吗?是不是你皇帝哥哥又欺负你了?你跟奶奶说,看我不好好训他!”说着,太皇太后嗔怒地瞪了皇帝一眼。   帝后二人并立于床侧。皇后面色带有些许的尴尬,对于太皇太后的糊涂话只是陪着笑脸不敢加以辩驳。皇帝的脸色却煞是难看,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老太太和千橙,心中骇浪惊涛难以平复。   越贵妃乖觉,并不离皇帝很近。只是似笑非笑地垂着头,抬眼看太皇太后轻轻抚摸千橙的脑袋。   “你出来。”皇帝沉声对越贵妃道,语气里颇带怒意。   到得外殿,越贵妃立时便识趣地跪倒:“臣妾知罪,望陛下息怒啊。”   皇帝用右手指着眼前这个最为心爱的妃子:“你、你、你……”几个“你”字出口,却终究不忍出言太重,最终只是低喝一声:“你想干什么!”   越贵妃赶紧拜了一拜,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然带了三分委屈:“陛下,您愿意听臣妾解释吗?”   皇帝满脸不悦:“说。”   越贵妃道:“陛下可知,这小姑娘是谁府上的人?她是那麒麟才子,梅长苏府上的人!”   “什么?”皇帝眼神一动,显是觉得惊讶。   “臣妾刚知道的时候,也是非常惊讶。这梅长苏府上,竟有这样一个,一个与……晋阳妹妹长得如此相似之人。臣妾想着为陛下分忧,便派人去查,一查才知道……”   “这些你都不用说。朕自己会去查。”皇帝打断道,“你就说,你将这……这小女孩带到长乐宫来,是何居心,有何所图!”   越贵妃忙道:“陛下莫动怒,不是臣妾将这路千橙带来这儿的。是那西渝质子司徒昱,他……他不知怎么的,就与这路千橙相识,二人情投意合。少年气盛,许是一时迷路,竟在宫闱之中……唉,被臣妾撞见的时候,那场面确实不好看。臣妾本想对这路千橙私入宫闱之事重重责罚,但又想着,这司徒昱是西渝质子,这路千橙是客卿梅长苏府上的人。西渝和麒麟才子,臣妾一个都不愿意得罪,更不愿让陛下徒增烦恼。于是,臣妾就擅作主张,想将这小姑娘送回苏宅便了事。哪知,途中遇见宫人传报,说太皇太后凤体有恙。臣妾忧心皇祖母的身体,一时心急,又不放心让如此相貌的小姑娘在宫中穿梭,怕惹出乱子来……一时脑子糊涂了,竟……竟将她带来了这里。请陛下重重责罚便是了……”   言辞恳切,说到最后竟呜咽落泪。   皇帝听她分辩时怒气便消了一半,但见美人落泪心下登时软了,道:“好了别哭,朕也没有怪你。你也是情势所迫,哪里能顾得这么周全。皇祖母见了……见了这小姑娘,神色倒立刻好了许多。药也愿意吃了,也愿意回屋休息了……不过朕着实得好好查一查,她,她到底是不是那叛贼的孽种。就算不是,这副模样……朕只怕,也不得不……”皇帝起了杀意,却听得内殿又传来一声“晋阳”,心下一怔,百味杂陈,余下的话终究说不出口。   话锋一转,又道:“这司徒昱也实在色胆包天,西渝派出这么个东西来。一面同公主求和亲,一面又与人私会!哼,简直不把朕,不把景安放在眼里!”说着伸手扶起越贵妃。   越贵妃兀自抽搭几声,拭干眼泪,嘴角漾出笑意道:“陛下,臣妾倒觉得,司徒昱这么做,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皇帝哼了一声:“好事?”   越贵妃凑近道:“陛下不是一直不愿意把景安嫁去西渝吗?本来呢,这司徒昱就远远配不上我们景安。他一个不得宠的质子,以后嘛就是那个不得志的英王。西渝穷山恶水的,景安嫁过去实在太委屈了。这样的王爷,收个宫女嫁过去也就是了。只是西渝心眼多,早调查清楚了咱们的公主是哪几位,明里暗里都想着娶景安。”   皇帝微微点头,已然明白了越贵妃的意思。   越贵妃的笑容溢出,继续道:“可是,如果是路千橙这小姑娘就不一样了。她和司徒昱二人情意正浓,如果陛下您将路千橙赐给他,他那点出息,哪里还能说些什么。如此一来,景安不必这么早就离开陛下。他们的皇子在宫中胡来,咱们不加以责备便是大大的宽厚了,那西渝也不敢对咱们有半点怨言。”   皇帝脸上的神色总算舒展开来。   “无论这孩子是不是与那反贼有关。赐一个公主的荣耀,嫁到那西渝去,一个小姑娘,再掀不起什么风浪。如此,既不枉费陛下您体恤晋阳妹妹的心,也免了陛下的后顾之忧。”   ? ☆、回家 ?  听到屋外的动静的时候,千橙正奋力推开一个宫人。   不久前的长乐宫内。太皇太后口中念叨着晋阳,终于顺利地服了药,随后乏困就寝。但握着千橙的手,却久久不松开。见到千橙,皇帝的神情一开始真如见了鬼一般,但毕竟天子之身,什么风浪都见过,那样的惊诧也不过一瞬。他临走前深深地看了千橙一眼,那眼神中包涵的东西太复杂,千橙并不能理解。她只隐约觉得,老皇帝眼中的凶狠似乎恨不得将自己剐作碎片,但却又掺杂了诡异的不舍,仿佛要从自己脸上移开目光,着实要费很大一番气力。   晋阳是谁?是和我长得很像?   听太皇太后说她要叫老皇帝哥哥,那就是公主了?   可是如果这个晋阳公主和莅阳长公主一样老,怎么会和我像到让人认错?   皇帝见了我后看上去很不舒服,难道这个小公主很年轻就死了?   在太皇太后慈爱的目光里,千橙心中的惊恐已消了许多。可归来的理智仍不够用,她只猜到在场的这许多人是将自己错认为那个“晋阳”了。其他的,还是一团迷雾。   皇帝最终什么也没对千橙说。   出永乐宫后,他却并没有直接回养居殿,而是吩咐摆驾芷萝宫。   而太皇太后终于沉沉熟睡,千橙也得以抽回了手。   老人家的睡颜也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个老奶奶应该很爱那个晋阳公主吧。千橙想。   她看着和我的奶奶一样,都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奶奶。   新月初升,天色已晚。   越贵妃却并没有遵守诺言将千橙送回苏宅,而是将她带回了昭仁宫。‘   早已等着千橙的倒也不是什么严刑酷罚,而是几个拿着量衣尺子的宫人。她们一拥而上,一旁的越贵妃显然颇为满意。   千橙再次不知所措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越贵妃笑道:“千橙姑娘,别紧张。他们只是想早些知道姑娘的尺寸,好做衣裳。”   千橙推开身边的宫人:“什么衣裳?我不想要。”   越贵妃道:“自然是嫁衣。至于你想不想,那也由不得你了。”   她一副有恃无恐的姿态,面对惊愕的小姑娘轻笑道:“哼,与你先说了也没什么。是件大喜事。你瞧见了,太皇太后特别喜欢你。陛下尊崇孝道,想收你为义女。不久以后啊,你就是公主了,那是金枝玉叶。和你们那破落的路家再没有半点关系。以后你不再姓路,要姓萧了。”说着便笑起来。   贵妃的笑声娇媚动人,千橙却只觉一阵心惊。她听梅长苏提过司徒昱进京做人质为其一,更重要的是和亲。只是景安公主深得帝心,故迟迟不提婚期。王昭君出塞的故事,千橙是听得多的。现下莫名其妙要封自己一个朝廷罪人之女为公主,皇帝看上去不像疯了傻了,那就一定是要倒霉的自己代替那景安公主去和亲了!   嫁给司徒昱?决不可能!   千橙一时热血上涌,什么恐惧都抛到了身后。她把离得最近的那个宫人狠狠一推,大叫一声“谁要姓萧!”,发足便想逃出殿外。   “拦住她!简直反了!”越贵妃叫道。   敌众我寡,没奔得几步 便被缠住,千橙眼看着就要束手就擒了。   飞流便是在此时出现的。   先是听得屋外太监呼喝“什么人!”只是话音未落,听得砰砰砰作响,似是看守的太监宫人皆狠狠地撞地而倒,哀哀哭嚎。   转瞬间,千橙身边的宫人竟也全都躺倒在地,横七竖八,满口“哎哟”之声。   越贵妃瞠目结舌。   连千橙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仿佛从天而降。   千橙有些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眼中怒气颇盛的少年,问了个特别蠢的问题:“你,是飞流?”   少年有些气恼又有些无奈,拿起她的手凑到自己脸上:“你捏。是飞流。”   千橙真的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下:“是真的!飞流飞流,你来救我啦!”小姑娘欢喜起来忘乎所以,竟不顾身处何地,略略跳起,紧紧搂住了少年的脖子,“我就知道小英雄飞流会来救我!”   少年被她这么一搂一捧,在家中等候多时的委屈,在宫中寻觅良久的气闷焦急,霎时间化为乌有。飞流更不会顾及身在何处,也欢欢喜喜地抱住千橙,将下巴抵住她的头,亲昵地摩挲起来。   “来人啊!”   反应过来的越贵妃厉声尖叫起来。可殿内的宫人不是起不来身,就是吓得不敢上前。宫殿外面安安静静,竟也没有丝毫反应。   千橙仰起头,用手指戳戳飞流的脖子:“你把他们都给……”   飞流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解释道:“没杀人。”说完又用下巴去抵千橙的脑袋,显然对她擅自把头移开的做法颇为不满。   千橙放心了,她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越贵妃:“飞流,我们走吧。”   飞流的眼神却停在了越贵妃身上:“她,欺负,阿橙?”   越贵妃被少年冰冷的眼神激得不由自主地一哆嗦。   千橙内心的小人其实小鸡啄米般点头,对对对她欺负我,飞流你把她举起来扔出去!   但是她残存的理智还是让她息事宁人地拉住了飞流的手臂:“飞流哥哥,我们走吧。”   二人刚踏步走出昭仁宫,忽听越贵妃冷笑一声,大声道:“好一个水性杨花的路二小姐路千橙。年纪不大,本事不小。刚刚和司徒昱在花园里行苟且之事,现在又和这个小白脸搂搂抱抱,本宫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千橙闻言,不禁回头:“你胡说!”   飞流却已然闪身到了越贵妃面前,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巴掌。越贵妃几时被人这样打过,立时懵了,竟连叫都忘记叫。   “胡说。该打。”   飞流说完,转眼又回到千橙的身边。   不远处,人声渐近,似是侍卫听得动静,赶着过来一探究竟。   飞流索性抱起千橙,轻轻巧巧地跳上屋檐。   “飞流,那个越贵妃,讲的都是骗人的话。我没有……”小姑娘凑近少年的耳朵,声音温软。   “飞流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少年并没有立时作答,只是纵跃几步,待离得宫门远了落下地来。   飞流微微低头,看着千橙,认真地道:“阿橙,喜欢,飞流。”   千橙不知为何竟窘了:“谁、谁说的……”   飞流诚实地指向自己:“飞流。”   千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月色似纱,轻轻地网住眼前的少年。   小姑娘仰头看着同样面带微笑的少年。   “嗯,飞流说得对。”她轻轻道,“千橙喜欢飞流。”   少年满意地点点头,突然又伸手去拍她的脑袋。这是苏哥哥常对飞流做的事情。飞流从未对人这样做过,却对千橙蓄谋已久。   “相信阿橙。”飞流努力学着苏哥哥讲话的严肃样,却仍免不了一句一顿,“天黑了,要回家。”   ————————————————————————————————————   屋内点了不甚明亮的烛火。   十三先生刚刚离去,只梅长苏一人静静地坐着。   他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方才与十三先生的对话。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十三恰不在金陵。待赶回林府时,帅府倾覆,公主她也早已身死,小小姐却不知所踪。十三四处查访却无所获。直到有一日,十三的门前居然放了一个大篮子,里面是一个小孩的尸身……   那孩子是中毒死去的,送来时面部已然溃烂。十三与小小姐接触并不多,幼孩的面貌本就类似,腐化后更是难以辨认。只是孩子的衣衫,正是十三离开金陵前见着小小姐时穿的那套,孩子的手上,又有着那个手镯。那是公主殿下的随身之物。篮子里还有一封信,是公主的奶娘李嬷嬷手书。信中道公主殿下得知主人和小主人不幸罹难,心灰意冷之际,喂小小姐喝了□□,并追随主人而去。信中提到了公主的名讳,还有乳名。这世间,只怕连皇帝都不记得公主的那个乳名。十三不敢将孩子的尸骨同公主葬于一处,便葬去了西郊。迹象种种,当时心下又万分悲痛,十三不暇多想,便认定那孩子就是小小姐……”   后来虽也有过疑虑,可斯人已逝,那李嬷嬷也就此消失,确也无从查起……可是,那日十三见了千橙……虽说十三亲手葬了那孩子……可是,实在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也就是说,并没有什么确定的证据表明,芷儿已经死了。”   “这……也可以这么说。”   “我可以确定的是,棺木中的这个孩子,决不是芷儿。”   “什么?”   “这种□□发作极快,吃了会令人七窍流血,面目扭曲。我了解我的母亲,她或许能狠心一剑杀了芷儿,但决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这般痛苦又丑陋地死去。”   —————————————————————————————————————   “苏哥哥!苏哥哥!”   飞流牵着千橙的手,欢欢喜喜地进屋来。   “宗主哥哥。”千橙也凑到梅长苏身边坐下。   “回来了。”梅长苏淡淡地笑着,“终于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   ? ☆、念阳 ?  那日与飞流从宫中出来后,千橙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孩子本来睡眠深沉,可这几日,她却老是翻来覆去地梦到一些片段。   梦里有时候是路千影,身陷囹圄,披头散发,不住地喊着,“千橙救我!”   有时候是飞流,远远地站在一棵树下,唤她阿橙。她欢欢喜喜地跑过去,却扑了一个空。再回头,飞流一脸冰霜,仿佛不认识她一般冷冷道:“骗人!讨厌你!”   有时候,却是那太皇太后和梅长苏。   梦里的太皇太后,依旧是慈爱又执拗地握着她的手,笑盈盈地唤她晋阳。千橙侧头看时,身边竟立着梅长苏——一身戎装,意气风发的宗主哥哥。梦中的她却并不惊讶,倒觉得这军装铠甲比起素衣长衫来,要更适合他。   太皇太后牵住梅长苏的手:“小殊啊,你怎么比晋阳要老了?”梦中的千橙莫名为“小殊”二字一激。她转头再看梅长苏。却见地下蓦地裂开一条大缝,似一张血盆大口便要将他吞入其中。熊熊烈火不知何时已包裹了他。焦黑的盔甲掺着血肉碎裂,他脸上的神情却有一种诡异的安详……   梅长苏被那条地狱般的沟壑吞没时,千橙总是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   “哥哥!”   梦中的哭喊惊天动地。千橙往往会在这时候惊醒。   周遭一片寂静,只听得到睡在床尾的胖三石发出的轻微的呼噜声。   千橙摸了摸脸上,一片濡湿。   原来喊叫无声,泪水却是实实在在地淌下来了。   我,怎么不是喊宗主哥哥?而是……哥哥?   夜色清浅,地上映着一方淡淡的窗影。   千橙略略支起身子,静静地凝望着床边的那一瓶南天竺。   不知道这是飞流换的第几瓶南天竺了。   辗转醒来的夜里,她有许多次,就那样不言不语地看着那同样安安静静的南天竺,直到晨晓破窗。   听黎纲说过,宗主哥哥常常深夜还不睡觉。可是对于千橙来说,失眠依旧是较为难得新鲜的体验。   有心事有烦恼了,就是在慢慢变成大人了。宗主哥哥曾经摸着自己的脑袋这样说过。   长大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如果许愿都是骗骗小孩子的,那么她要许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永远不用长大。哪怕永远被这个世界温柔地欺骗。   就让我像飞流那样永远做一个单纯的孩子吧。   千橙不由虔诚地对着那一簇无辜的南天竺,双手合十。   —————————————————————————————————————   太皇太后懿旨不断,召千橙入宫说话。飞流不放心,硬要跟着一道去,梅长苏倒也不加阻拦。十数日来,二人每日上午进宫请安,午膳时分归来,倒成了惯例。太皇太后满口“晋阳”,笑逐颜开。初见飞流有些陌生茫然,几次后便了然于胸般,笑道:“小飞呀,打算什么时候娶我们小晋阳呀?”   飞流立即摇头:“不娶!”   太皇太后不高兴了,指着千橙道:“我们家小公主什么地方不好呀?”   飞流看了一眼千橙,点点头:“她可以!”   太皇太后这才放心地笑着点点头。   千橙对这个和蔼的老奶奶也是打心眼里喜欢,倒不觉得负累。飞流钟爱宫中可口的瓜果点心,又有千橙相伴,每天也是乐意出门。均觉欢喜。   一日出门,梅长苏特意叮嘱:“不可叫老奶奶,要叫太奶奶。”   “可是皇后她们要我叫……皇祖母。”   “你听谁的?”   “听宗主哥哥的。”   “那就好。”   册封的诏书比千橙预料中来得快,却比梅长苏料想得要慢了许多。   宣诏官抑扬顿挫地念完半晌,千橙却依然跪着不接旨。梅长苏用目光示意多次,她才慢腾腾地叩首谢恩,僵硬地接过圣旨。   圣旨中先是按着套路将千橙夸了一通,说她聪慧娴静,知书达理,对太皇太后的服侍用心孝瑾云云。又说太皇太后对她甚是喜爱,皇帝仁孝,特降旨施恩,赐国姓萧,收为义女,敕封公主尊号,赐汀兰苑为公主内宫。   宣诏官下令将赏赐的珠宝布帛安放妥当后,便对千橙躬身行礼道:“千橙姑娘,请恕奴才斗胆,目前仍旧称呼您为千橙姑娘。陛下吩咐过,这只是提前知会您一声,在皇族内部先行通报。册封典礼要挑一个良辰吉日,在正式册封之前对外仍得如此称呼姑娘。陛下还说,体谅姑娘同苏宅亲友感情甚笃,在册封大典之前,姑娘依旧可以住在苏宅,只照例每日进宫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请安便是。陛下那里就不用去了,免得姑娘劳累。”   宣诏官说完起身告退,千橙却一直低着头不作回应。还是梅长苏按例还礼,送了那内官几步,才没造成太大的尴尬。   飞流高举着那圣旨端详了一会,一字一顿,满脸疑惑:“阿橙,公主?”   千橙叹气道:“什么鬼公主,都是骗人的。”   飞流点点头:“嗯,公主,不好玩。不要。”说着随手将那圣旨一抛。好在黎纲眼疾手快,有些狼狈地抱个满怀,那皇家圣旨才没沾惹尘土。   在飞流心里,只要将这讨厌的圣旨丢了,那么什么公主不公主的,不稀罕做就可以不做了。   他拉起千橙的手:“阿橙,出去玩。”   千橙跟着飞流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梅长苏。   梅长苏也正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汀兰苑。   那是母亲晋阳未出阁前在宫中的居所。   念阳。   呵,皇帝心中,也会有所挂念吗。   “阿橙。”飞流摇摇千橙的手。   梅长苏轻轻挥挥手:“去吧。”   千橙却仍旧不动。   梅长苏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哥哥等着你们回来。”   千橙看着那对弯月似的眸子,眼中一动,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回头反握飞流的手,跑出门去。   —————————————————————————————————————   千橙一直没去问姐姐路千影,那日为何出现在东宫。   她隐隐猜到,那不是姐姐第一回去东宫,也决不会是最后一回。   可是她什么都没问。   她自然担心长姐,可她知道如果自己开口,或许会让长姐陷于难堪的境地,或许会扰乱长姐既定的心神。而路千影的外柔内刚,没人比她更清楚。姐姐去东宫自然有自己的理由。如果说破,两相不快,也于事无益。   千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成了一个能藏住一小块心事的人。   头顶公主的空衔,生活倒也暂时无甚大变化。   司徒昱自上回在宫中乌龙事件般的会面之后,竟也就没再找过叨扰过千橙。千橙一方面不用理会自觉轻松,另一方面却又感觉莫名的愤懑。不是因那无聊的儿女情长孳生的虚荣或者不甘,而是为司徒昱的胸有成竹而愤怒。   入宫,被越贵妃撞见,见到太皇太后,被莫名其妙地扣上什么念阳公主的头衔。一切实在太过刻意太过诡异,要说与那司徒昱毫无关系,她才不信。   而现在,这个很有可能的始作俑者,看着事情按着他的计划一步步发展。志得意满毫不担心,却又像个缩头乌龟般躲着藏着,让她路千橙一腔怒火却无从发泄,实在可恶。   景睿和豫津依旧常常来串门。最近这一回,是豫津陪着景睿来送自己的生辰宴会的请帖。   每次见着景睿,千橙心中都有说不出的难过。过去因着路千影,景睿待千橙难免热络些。豫津在一旁揶揄“想让人叫姐夫也不用这么巴结”,景睿虽感羞赧,却不着恼,反倒有几分美意。可如今,景睿见了千橙只问一声好,便再也没有多余的话,偶尔眼神接触还会刻意避开。   千橙遗憾地想,可怜这好好的准姐夫,痴心如此。只是他们的世界,总是不能如我和飞流这样,什么都不顾,只要天天在一块玩就好了。   豫津却总算找到了调戏千橙的新点子,成日里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短。直惹得千橙真的生气,飞流要对他动手了才肯罢休。   也不知是真没心肝还是假没脑子,这家伙还指着千橙摇头叹息:“唉,本来是好好的准小姨子,现下好不尴尬。景睿,你要不假客气一下,也请我们公主殿下去你的生辰,好让你蓬荜生辉,深感荣幸一下。”   景睿正待开口称“苏兄府上的人,只要愿意,自然人人去得”,梅长苏却先开了口,道:“千橙就不去了。太皇太后这几日身子不好,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想到她,突然召她进宫去,说要她好好待在府中候着呢。”   听闻此言,飞流脸上现出失望的神态。豫津立时又抓住逗弄人的机会:“哎呀小飞流,不要这么失落嘛,只是离开你的阿橙一小会而已。我告诉你,景睿哥哥府上有许多漂亮的小丫头,人可爱……哎哟哟哟!”   豫津突然捂住左臂,大叫一声,跳开两步。原来是在他胡说八道的时候,千橙狠狠地掐了他一记。   众人见状均哈哈大笑。豫津不甘心地继续道:“人可爱,又温柔!不像你的这个小公主,野蛮会打人!”   千橙昂起头:“我只打坏人!而且,飞流就喜欢我野蛮,怎样!”   飞流也昂起头:“豫津,坏人!”又指指自己,“喜欢,阿橙!”   豫津一脸黑线。   唉,这世界对单身者的恶意。杀人无形,无师自通。自古有之,源远流长。   ? ☆、多事之秋 ?  草长莺飞,踏花香马。   这样美好的四月天却是个多事之秋。   千橙同飞流陪着梅长苏坐在屋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忙忙碌碌。   嫣红姹紫的时节,许多花儿早已欣欣然开得艳丽。飞流偷跑到靖王府摘……不,是拔了三株牡丹。千橙看飞流一脸无辜地抱着三四株根上还带着泥的可怜牡丹花,眼睛都瞪圆了:“飞流,我不是说了要采插花用的花,切不可以损伤植株本身嘛。这可不是普通的牡丹花,它是名贵的初阳塔。这一株,可值得上……值得上……”千橙歪头想了想,措辞道,“总之够飞流吃一辈子的甜瓜!”   路家虽是几代养花,但在千橙九岁时便遭逢祸事,因此千橙认识的花算不上太多。只是这“初阳塔”,是当时三大名牡丹之首,珍稀名贵,她想不认识都不行。   靖王也不过几日前在机缘巧合偶然得到。他一个军旅之人本不爱花,只是此花名贵,便想着到得进宫的时日便带去献给母亲。不过现下落入了飞流的手里嘛……   甜瓜的价值果然让飞流立时明白了这“初阳塔”的价值。他看着千橙的眼睛,小心地问:“还回去?”   千橙仔细地瞧了瞧牡丹的茎叶,摇头道:“那倒不必。这初阳塔精贵的一点,就是它一般只头两年开花,顶多三年。我看这几株也不是头一遭开花了,我们就把它们留下,我给你做成香囊好不好?”   飞流自然开心地点点头:“嗯!”   “初阳塔”花色似初升朝阳,花瓣繁盛重叠成塔。千橙留下它们的私心倒不是因其名贵,毕竟做成了香囊再名贵也无用。她只是记起,听得路老夫人说过,培植出“初阳塔”的是一对恩爱伉俪。二人青梅竹马,一直相依相伴至白头。如若能将这牡丹做成香囊戴在身上,那么同心爱之人便不会分开,即使暂时走散了,天涯海角,也终将后会有期。   用这只能开两三岁的短命花去求天长地久,细想实在荒唐。可千橙总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对这类良善的花语传说甚为笃信。她心中暗自盘算着多做几个。宗主哥哥不爱戴香囊,那便送一个给霓凰。再送一个给路千影。   隔天二人又跑到郊外采了野菊和一些不知名的花。一个插花画画,一个做香囊做鲜花饼,都是一派认真。偶尔抬头目光相对,又都傻呵呵地乐起来。梅长苏持卷坐在一旁看着,目光温柔,嘴角带笑。内心这般真实踏实的平和,对他实在太难能可贵。   霓凰到苏宅辞别的那日,明媚了几日的天偏落起了雨。雨点顺着青瓦连珠坠下,滴滴点点,似打在人的心上。   千橙将做好的香囊恭恭敬敬地递给霓凰。   霓凰有些诧异:“送给我的?”她常年戎装,身边甚少佩戴这般物什。   千橙点点头,郑重道:“嗯,这是用牡丹花初阳塔做的。我奶奶说过,带着它,天地虽大,却再也不会和自己心爱之人走散了。天涯海角,永不分离。”说着偷睨梅长苏,脸上带着调皮的神色。   霓凰一怔,不由地也朝梅长苏望去。四目相对,闪烁无言。   “霓凰姐姐。”   霓凰闻声,忙接过千橙手中的香囊,笑道:“多谢阿橙,我会好好保管的。”   梅长苏突然插话道:“初阳塔……昨日见靖王殿下时,他随口谈起府里有名贵牡丹被盗,原来是你这个小贼啊。”   千橙忙向飞流挤眉弄眼:“啊,那个,我们就不打扰霓凰姐姐和宗主哥哥说话了。飞流我们快走吧。”   看着两个孩子落荒而逃的样子,霓凰和梅长苏不禁相视一笑。   笑容未收,二人却又均心生苦涩。   霓凰不禁捏紧了那个香囊。   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可她穆霓凰偏是来向自己的林殊哥哥道别的。   “别难过。”梅长苏轻轻搂住眼前这素来坚强的女子,却似笼住了一份自己无法回答的柔情,“心中有你,便是天涯咫尺。”   —————————————————————————————————————   谢门侯府一夜倾覆,京城自是物议沸然。   生日宴前一日,千橙偶然听到梅长苏交代黎纲,如若自己天明不归,便将千橙亲送上琅琊阁,从此不得再让她回金陵。   千橙不知梅长苏所谋之事,却也知道生日宴那晚必然十分凶险。她的心下也不是没有疑心。梅长苏待自己一向甚好,可自己说起来也就是一个丫头,顶多算飞流的玩伴,他出门办事之前,特意交代对自己的安置,实在有些怪异。   从太皇太后唤自己“晋阳”开始,许多事都甚是怪异。   一夜忐忑。梅长苏和飞流终究是平安归来。   飞流一脸血污,虽然,都不是自己的血。   宗主哥哥则显得十分疲累。以及,不曾明言的隐忍的痛苦。   千橙默默地为二人打水洗脸,欲言又止,竟也似有满腹心事。   只是梅长苏此刻异常虚弱,自顾无暇,也懒得问她有何心事了。   梅长苏累得昏睡过去。晏大夫被请来进屋时,自又是一脸怒气。   飞流走出屋子,见千橙站在院中,出神地望着天空。   那样子,竟莫名有几分像苏哥哥。   飞流走过去轻声唤道:“阿橙。”   千橙回头:“宗主哥哥睡着了吗。”   飞流点点头。   千橙突然道:“飞流,你带我上屋顶好不好。”   飞流又是点点头。   二人在屋顶坐定。千橙目光失焦,沉默不语。飞流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坐着。   阿橙说过,她有心事就想坐上屋顶,想心事的时候飞流就不要吵她。   良久,小姑娘开口道:“飞流,你有没有看过苏哥哥屋子里的一幅画?”   “没有。”   “我还没说是哪一幅好吗,你就说没有。”千橙嗔怪他。想了一想又指着自己,“你有没有见过画阿橙的画?”   飞流恍然大悟般,连连点头:“哦,有,苏哥哥!”接着却又急忙摇头,鼓着脸道,“不是,不是!”   “什么不是?”   “不是阿橙。”   “嗯,其实我知道不是我……”千橙低声道。   景睿生日宴那晚,千橙留在苏宅,心中着实不安,总想找个由头去谢府。想来想去,宗主哥哥赴宴归来之时,必然更深露重,她拿件厚些的披风,溜出门去,在谢府门口等着,也比在家里干着急好。装了一日乖巧,黎纲对她也无甚戒心。她溜到梅长苏的卧榻边,想找件披风大氅,却无意中在床榻的一个暗格中发现了那幅画。   画中的少女,几乎同自己一模一样。唯有卷底的那两行小字,昭示这并不是她路千橙,而是……   “晋阳长公主及存念景运二十六年……”   千橙轻声读出那几个字,又是惊诧又觉恍然。果真自己和这晋阳长公主生得如此相似,难怪太皇太后口口声声唤自己为“晋阳”。   “飞流,你知道那幅画上画得是谁吗?”   “知道。”   “谁?”   “苏哥哥。”   “什么?”千橙反应了一会,追问道,“你是说,画上的人,是苏哥哥的什么人?”   “嗯。”   千橙的声音莫名有些发颤:“是谁?”   飞流仰起头想了想,这个词对他来说似乎不太常用有些困难。他回忆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道:“母,亲。”   虽然早已隐隐猜到一些,可当下听决不会同自己撒谎胡诌的飞流确认,千橙还是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你、你说什么?”   ? ☆、册封『29号上午9点40捉虫版』 ?  梅长苏很快便察觉床榻的暗格被打开过。   他忙着处理谢玉一案的遗留问题,又要着手筹备春猎的相关事宜,一时间也无暇处置此事。于是暂且不动声色,一如往常。   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   可不知何时起,千橙已然学会了察言观色。尤其是对这位声色难动的宗主哥哥。   小姑娘隐隐觉得,梅长苏在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只是,体贴的小姑娘也已渐渐学会了不动声色。   二人相安少言。   直到某日,梅长苏看着俯身收拾茶盏的千橙,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这一声极轻的叹气蓦地就钻进千橙的心里。她似下定决心般仰起头,迎上梅长苏的目光。   “宗主哥哥,你不必心忧。”千橙神情严肃,语气真诚,“千橙心里有很多困惑,是那种能让人夜里都无法安睡的困惑。但是我不会纠缠着问你。因为我已经慢慢知道,这个世界上,大人们都有太多难处了。我不能自私地追问不休。我会等着宗主哥哥给我解惑。反正,我相信哥哥你永远不会伤害我。你会保护我的。”   说完这一番看似没头没脑的话,千橙郑重地行了礼,端着茶盏退出了屋子。   梅长苏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既觉心疼,又感欣慰。   小妹子,慢慢长大了。   苏宅的短暂沉寂是被那道念阳公主的册封典礼的旨意击碎的。   说是册封典礼,但大家的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给和亲披的一层外皮罢了。   多日来,千橙这个“小晋阳”常伴太皇太后左右,但老人家终究年事已高。垂暮难回,天命任收,眼瞧着一日不如一日。   皇帝想着早日将和亲之事解决掉,只是一直也没找到恰当的契口。   直到前日接到西渝讯息,西渝皇太子为东渝刺客所伤。   这事本也寻常,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刺客全数被歼,西渝皇太子虽不幸受伤,但抢救及时,性命无虞。   只是这皇太子受伤的部位,有些刁钻……   刺客们从业前大概接受过什么特殊培训。其中一个死士竟一刀命中皇太子腰部以下,两腿之间某处。   没错,皇太子就这样被干净利落地,剥夺了生育能力。而太子唯一的儿子已于两年前意外去世,其时并无子嗣。   司徒昱听到这个消息时,面上震惊悲戚,内心却很不厚道地喜地欢天。   他恨不得给那位已经去了阴曹地府的刺客烧三炷香。   业界良心啊。   如此一来,西渝的皇储之位就生了变动的可能。   无论如何,对梁帝而言,让司徒昱这个质子参与夺嫡,是有益无害的无本买卖。既然储位不稳,也是时候放这个司徒昱回去,给西渝搅搅浑水,松松土了。   至于那个小姑娘。管她是路千橙,是林芷还是妖魔鬼怪。   漫漫西渝,却也可享荣华。   晋阳,朕心只能如此了。   当天,另一消息紧随册封旨意,也传入苏府。   路千橙刺杀太子未遂,被当场拿下。   众目睽睽下刺杀太子,却未被当场射杀,只是秘密收监。并且消息只是小道传播,连个正式的公文也没有。   这般用心,昭然若揭。   千橙这才明白路千影何以频频出入东宫。   长姐这般鲁莽,着实异想天开。   但是千橙更痛恨的,是她自作聪明的不闻不问。   她路千橙为何要故作体贴三缄其口?为何同自己最亲近的长姐,都不能好好地把话讲清楚?   她明明察觉到了越贵妃对路千影早有忌惮,为何不对长姐出言劝阻稍加提醒?至少,她也该主动同宗主哥哥商量让他阻止姐姐……   一连串自问,千橙都不知如何作答。   入了苏宅后,她似乎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了。   过去,她只是一个在螺市街混吃混喝的小丫头。横冲直撞,心粗如杵。   家仇也好,未来也罢,对她而言都过于虚无缥缈。日子就那样一日一过,不坏也不好。奶奶和路千影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而如今,慈爱的奶奶已经过世。她心中向来稳重冷静的长姐,为了那份耿耿于心的家仇,冲动行事,身陷囹圄。而自己原本一眼望到底的身世,突然扑朔迷离…   数月之前,千橙刚获得了所谓的完全的“自由之身”。可为何,她并没感觉自己获得了更多的自由?   飞流。宗主哥哥。霓凰姐姐。太奶奶。景睿哥哥。还有那个画像上的晋阳公主……   牵挂的人,越来越多。   她努力学着体贴各人,努力不去追问各人心中的那一方隐秘,可是为何她这样努力,一切却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千橙毕竟还没有完全长大。   她不明白,自由这种东西,向来属于强者。而即使是最强的强者,也无法得到完整的自由。   她也不明白,尘世之人,自觉只要努力便可使一切好转,不过是一厢情愿。   上天从未与我们定下这般契约。   所有的苦心孤诣,都需要天可怜见的运气。   就像她那一身病骨的宗主哥哥,拿出那许多属于林殊的,刻骨珍爱的东西去换。   也不过,只换回了一个赌一把的机会。   司徒昱已连夜赶回西渝,只留下两个司礼官同梁国商定和亲事宜。   对册封典礼的真实用意,大家都心知肚明。飞流却只当又来了一道无聊至极的旨意,随手就丢给手忙脚乱的黎纲。   千橙尚不知道如何同飞流说。   梅长苏也不说。他把飞流支开,单独找到千橙。   “你若不想去,宗主哥哥让蔺晨哥哥带你走。千影姑娘的事情,哥哥来想办法。”显然,梅长苏已然后悔,草率地将千橙送进宫去。   他终究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算无遗策,却终究无法彻底逃开自己那颗血肉之心的盘问。   千橙本来又想调用她稚嫩的体贴,言不由衷地打发梅长苏的关切。只是她转念想到对长姐曾经的不坦率引发的祸事,开口便真诚了许多。   “宗主哥哥,我确实不乐意去。我也相信,宗主哥哥肯定想到法子不让我去。可是,我不愿意这么做……虽然我不知道你一直是在筹谋什么。可是我知道,你做的事情很重要。我已经被牵扯进来了。事已至此,我也不愿意给你添更多麻烦。”   这一番话语速很慢,却十分坚定。决心下定,千橙反倒感觉轻松莫名。她甚至冲梅长苏笑了一下。   梅长苏又一次面对千橙,无言相答。他不禁爱怜地摸摸千橙的头,长叹一声。   又闻叹息,千橙不禁眼眶一红,小女孩情态的委屈终于流露出来。   “宗主哥哥,我总有一种感觉,我不是被牵扯进来的。我从一开始,就身处这些牵扯中……虽然我什么都不会,可是我并不是什么都不懂。你可不可以答应我,找个机会,把一切都告诉我……”   小姑娘的声音呜咽了。   梅长苏难得地也红了眼眶,如鲠在喉。   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无论派出去的人能否找到那个销声匿迹的李嬷嬷来说明真相,他都认定了眼前这个体谅懂事的小姑娘,就是他的亲妹妹了。   他林殊的亲妹妹。   “好。”他压低声音,轻轻拍着小姑娘的脑袋,“有机会,哥哥把一切都讲给你听。”   册封典礼不日便举行。   听得众人叩拜称呼公主殿下,千橙心下却是一派凄然。   只是说来奇怪,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大场合,她竟镇定自若,毫不怯场。   仿佛骨血里流承的什么东西支撑着她。   这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在千橙见到晋阳公主那幅十五岁的画像后,变得愈来愈强烈。   太皇太后那日颇为精神,笑盈盈地瞧着自己心心念念的孙女晋阳,霞帔华服,徐步归来。   无论是何初心,皇帝的这一出戏确是圆了老太太的一场梦。   梦里骨肉未离,家和美满。   有那么一瞬,梁帝也似在梦中。   梦里的他不过一个皇子。而他那花朵一般的晋阳妹妹,抚琴起舞,笑声如铃。   没有龙袍龙椅,只有情深兄妹。   千橙儿时听戏文里唱前朝轶事。   寻常百姓清贫欢,何苦生在帝王家。   她还觉得这般说法未免太矫情太会自我麻痹了。   帝王之家,威权在握,富贵荣华,有何苦来。   可如今,她真当上这有名无实的倒霉和亲公主,突然就明白了几分这苦味。   无奈有苦难言。   千橙心下千转,身子却按部就班地司礼行礼。心中暗叹,老皇帝做戏未免也太足了。   她自然不懂得皇帝心中的微妙。   整个典礼下来,千橙甚感疲惫。她没有注意到,在出席嫔妃的末列,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看着她。   自看到这念阳公主第一眼,静嫔便再难将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   入宫多年,静嫔早已声色不动。可初见千橙,她还是觉得心中一颗心似要炸裂。她需要集中全部气力,才能勉强让自己的身子不颤抖。   静嫔为林燮所救时,晋阳公主已是林家的少妇。   她没有见过晋阳公主十五岁的样子,但她却立时断定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就是林芷。   血亲母女,实在太像。   静嫔朝皇帝的方向瞥去。却见那历经两朝的公公高湛,也正以一种复杂却克制的目光看着念阳公主。   晋阳成年开公主府之时,他高湛也是这般在先帝爷身边,看着风华初绽的小姑娘。   一眼数十年。? ☆、丧钟 ?  01   大典之后,千橙随旨迁入汀兰苑。   此处原是晋阳长公主的闺阁,亭台水榭,萋萋兰草。而后寂寂冷清了数十年。   如今,念阳公主婚期将近,宫人们忙忙碌碌,结彩张灯,苑中的人气又一丝丝活泛起来。   千橙无声独坐,神色颓然。   离开苏宅的时候,飞流拦在门口。千橙尽量轻松地笑着对他说,自己只是搬到宫里住而已,飞流可以随时进宫找她玩。可是少年完全不为所动,依旧眉头紧蹙地伸长手臂,仿佛这样她就真的跑不掉一般。   人们的碎语闲言,难免钻入飞流的耳朵里。他并不完全明白“和亲”意味着什么,但在他知道那个心怀鬼胎的司徒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还知道,西渝,是一个比廊州,比琅琊山都要遥远的地方。   如果千橙去了西渝,那么,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飞流从来不会自寻烦恼地去想“失去”的意味。但是他这样的孩子,不懂自欺,不会自愈。一旦失去,那么整颗心都会被挖空。鲜血淋漓,穷途末路。   梅长苏铁了心肠,把飞流叫到自己的身边。   连唤了三声,那孩子呆呆地愣着。最后眼中的什么光似乎熄灭了,终于低着头站到了梅长苏身后。   千橙几乎是逃命一般坐上马车,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尚未到真正分离的时候。   她却连这样小小的演习都承受不住。   02   景睿终于还是没拗过自己的心,踌躇再三,还是去了妙音坊探望获释的路千影。   这个时候,景睿自己的生活也并不轻松。甚至可以说,他正经历着人生中最为困苦的一段时光。自己尊敬爱戴的父亲,竟是一个如此奸险狡诈心狠手辣之人;而自己的母亲,竟将自己身世的这一桩隐秘,独自背负了这许多年,也苦瞒了自己许多年……   心如刀绞,言副其实。   可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在短暂的失魂落魄后,决心坚忍地收起自己的沉痛。那桩旧事中,他是最无辜的人,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是最痛苦的人。卓家爹娘有被欺之仇、丧子之痛,青遥兄长左右为难,承受着丧妻之哀。父债子还,他萧景睿理应替父母的过错同这些受害者忏悔,理应承受此事带来的伤痛。但是身为人子,他又怎可肆意宣泄自己的悲痛徒劳地去增加母亲的悲痛和愧疚呢?   决定做君子的人,必然为他人自苦。   路千影对他的自尊和心灵造成的伤害,本已使他下定决心,沉默疗伤,再无来往。可是当他听到她受伤的消息时,担心立刻打败了自尊心。   他不能抛弃底线舍弃尊严去乞求爱情,可是他更不能对她“过得不好”的事实置若罔闻。   路千影自然是觉得没脸再见景睿的。   她觉得自己没脸再见任何人。   只是这条命是千橙用自由换来的,她更没有脸,也没有权利舍弃。   景睿在妙音坊外徘徊了半个时辰,直到被出门的宫羽撞见。   回忆起侯府当夜的情况,二人都心生尴尬,面有戚色。于是景睿只简单地询问了路千影的伤势,得知已无大碍后,便欲离去。   “萧公子。”宫羽忍不住叫住他,“你不进去看看千影姑娘吗?”   景睿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不必了。我只是恰好……总之,既然她并无大碍……我也就不打扰她休息了。”   宫羽轻声道:“萧公子,你可知,千影姑娘现在已经是自由身了。”   景睿古怪地“嗯”了一声:“我知道。”   宫羽看着景睿,无声地叹了口气。   “萧公子,有些话,宫羽本来是没有立场说的,多嘴几句请勿见怪。”   景睿忙道:“姑娘请讲。”   宫羽回身望了一眼,仿佛是在瞧内屋的路千影:“萧公子可是芥蒂千影姑娘的出身?”   景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立时道:“决无此事。景睿认得千影之时,她便在杨柳心。我对她的身世早就清楚。既然彼时承诺下白头之约,我又怎么可能会嫌弃她的出身呢?”   说到这里,景睿重重叹了口气:“只是,她不知为何,又反悔了……或许,她下定决心要去为父报仇,所以才要舍弃我吧。”   宫羽沉声不答,犹豫了一会道:“或许吧。萧公子,你可知道,有时候爱上一个人,是一件非常绝望的事。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女子,爱得越深,绝望越大。”   宫羽的眼中透出几分凄楚:“风月场上,我们见过太多的逢场作戏,也见过太多的朝秦暮楚。公子爱红颜,可叹红颜旧。姑娘们想要赎身脱离,博的是名门公子的偏爱。可是我们最不敢倚靠的也就是爱。它太脆弱了。我们这样孤苦无依的身世,有朝一日爱散去,我们就什么也没有了。”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可我们爱上的,偏又是最好最好的公子。好得几乎,让我们觉得相爱、厮守的念头,都是不知轻重的痴心妄想……我们只要远远地爱慕着他,心里想着他,知道他还好好地活着,就很满足了……”   景睿看着神情哀伤的宫羽,不知如何作答。   她的样子,不像只在说路千影。   二人沉默地伫立门口。   他们不知道,在二楼的窗台边,那个叫路千影的姑娘正背靠着墙。   她面色苍白,泪流无声。   萧公子常入梦中。她却不敢再看一眼。   03   静嫔不请自来,有些失常的冒失。   一进屋,她就神色奇怪地盯着千橙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好在千橙已经习惯了大家对她这个“冒牌”小晋阳惊诧的目光,当下也并不在意,只是觉得这静嫔娘娘也太容易激动了,眼角竟闪出了点点泪光。   静嫔看了千橙一会,自觉失态,用袖口拭了拭泪花,笑着连声道:“好……太好了,太好了……”   这个深居简出的娘娘,这会出门却浩浩荡荡地带了一串儿的侍女。有的提着糕点,有的端着香囊首饰,还有的捧着几套衣裳。   静嫔几乎一副慈母的姿态:“这是我这几天赶着做的披风。这狐皮是顶好的,原是晋阳公主送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穿。前两天我亲手赶着针线翻新了一下,想着西渝的冬天比我们这儿冷,拿来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   “还有这金钗……也是我入宫的时候,晋阳公主给我的……现下也给了你,是再合适不过了……”   “对了,你爱吃茶花饼吗?晋阳公主以前,很爱吃我做的茶花饼……不知道你像不像她……”   静嫔过分的热情让千橙有些不知所措。她想要推辞,可静嫔丝毫不给她出口回绝的机会。她心下纳闷,却也只得一一接过。心下盘算,这静嫔娘娘同晋阳公主的感情似乎很深,晋阳公主又是宗主哥哥的母亲,那这静嫔娘娘应该知道很多事情吧?   上回从飞流口中得知梅长苏和晋阳公主的关系后,千橙从直觉上判断自己接近了一个巨大的隐秘。可是飞流知道的少,能说清楚的事情更少。她自己心中有所揣度,可头绪纷杂,又无凭无据,终究不敢对梅长苏多口。   千橙试探着问:“静嫔娘娘,您过去和晋阳公主关系很好?”   静嫔目光复杂,轻声道:“我曾经是公主府上……不,是林帅府上的一个医女……”   千橙问:“林帅是谁?”   听到这四个字,静嫔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颤声道:“你不知道林帅?你怎么可以不知道林帅……他是……他是……”   一句话未完,只听得门外传来一个异常尖利又万分焦急的声音:“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静嫔和千橙的谈话被打断,纷纷转头向门外望去,原来是一个小太监。   静嫔蹙眉喝道:“放肆。怎的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公主宫中?”   那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地,连连磕头:“娘娘恕罪!事出紧急!皇上请念阳公主速去长乐宫!太皇太后她……她……”   “她”字之后,小太监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静嫔脸色大变,立即起身,拉起千橙便朝长乐宫去。   静嫔终究没有忘记礼制,到得长乐宫外便不再迈步,千橙便一人跟着那小太监踏进宫门。   太皇太后口中依旧是喃喃唤着“晋阳”、“小殊”,但气若游丝,除了梁帝,在场的人几乎都听不出她在念叨些什么。   千橙见到前几日还神采奕奕的太皇太后突然间日薄西山,念起老人家的好,心上一酸,泪水便夺眶而出。   “太奶奶。”   见梁帝在病榻前,千橙只唤了一声,并不敢立刻上前。   梁帝闻声回头,竟一时怔住不出声。他轻轻叹了口气,给千橙让了一条道。   千橙扑倒床边,哭声悲切:“太奶奶,太奶奶。”   一直闭着眼睛的太皇太后竟吃力地睁开了眼,眼中现出虚弱的欢喜:“晋阳……晋阳……你……回来了……”   千橙把自己的脸贴到老人干枯的手上,颤声道:“是啊,我回来了,晋阳回来了……皇祖母,晋阳陪着您,晋阳陪着您……”   太皇太后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声音却大了些:“回来了……回来了……小殊……小殊……”   千橙把老人的手握得更紧了,心下悲痛,不知怎么的就脱口而出:“小殊也回来了。太奶奶,小殊也回来了!小殊和晋阳都陪着您,我们都陪着您……”   太皇太后脸上终于现出得偿所愿的微笑:“看到了……晋阳……小殊也……好……等到了……等到了……好……好……”   几个“好”字出口,老人家的手颓然垂下。   宫人纷纷跪地,哭嚎声起。   丧钟阵阵。金陵城中的每一个人都听得真真切切。   ? ☆、相认 ?  01   午夜时分,街道上几无行人。苏宅门前,却兀自停下一辆马车。   一个穿着内廷服色的“小太监”从马车上跃下,回头吩咐另外两个“小太监”:“劳烦两位姐姐卯时之前来苏宅接我回去。这是千橙的一点心意,今晚辛苦两位姐姐了。”说着也不管听话人的反应,将手中的一把珠宝胡乱塞到她们手中便要走。   这个阔绰的“小太监”正是千橙,与她同驾而来的是汀兰苑的两位小宫女。   “可是公主殿下……”一个小宫女还想出言劝阻,却被另一个拦住了。这新晋的念阳公主执意要深夜出宫,还放狠话说谁阻拦或者走漏风声,她自己固然受罚吃苦,也要全汀兰苑的宫人陪葬……宫门已出,这俩小宫女已是既遂的共犯,如今也只能念着阿弥陀佛祈祷一切顺利了。   陪葬的话自然是千橙随口唬人的,但无论如何,目的是达成了。她跑到苏宅前,一边“咚咚咚”地砸门,一边还不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左顾右盼。   深夜有客,黎纲亲自来开的门。一开门,却是一个小太监。   黎纲楞了一下:“千……念阳公主?”   千橙把半开的门推开,大步走进去:“黎纲大叔,你可别这么叫。否则我就叫飞流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说着做了一个凶狠的抹脖子的手势。   黎纲轻轻关好门,立刻投降:“小祖宗,你可别。你怎么出来了?还这个时间来?”   上回太子给梅长苏的腰牌,梅长苏给了飞流,飞流又给了千橙。小姑娘就是靠着这个蒙混出宫的。   但千橙没有回答,只是问:“宗主哥哥怎么样?”   黎纲叹了口气,道:“肯定不怎么样啊。几乎不睡觉,两天了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天黑到天亮。禁食期不吃东西,连药也不肯喝一口。”   虽在意料之中,可是千橙的心还是一沉。   黎纲抬手示意要给千橙引路,千橙却突然道:“黎纲大叔,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是谁?”   黎纲的手不自然地一僵,不知如何回答。千橙见对方听懂了自己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其反应已经做了回答。她居然对黎纲安慰般地笑了笑:“走吧。”   千橙把小太监的衣服脱了,露出孝服来,跟着黎纲缓缓走向梅长苏的书房。   这条长廊,千橙不知道自己走过多少次,但却从未有过这般心情。   到得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梅长苏那支架般单薄的背影。千橙心中泛酸,正不知如何开口,却见正坐在一边用烧纸叠纸鹤的飞流腾地站了起来。   少年没有像过去那样欢天喜地地扑将过来抱住她,反倒呆呆地站着。他不是第一回看千橙穿戴孝,但眼前的千橙却觉得有些陌生。   “阿橙。”   飞流犹豫着叫了一声。   千橙走进屋子,也低低地唤了一声:“飞流哥哥。”   飞流被这一声哥哥叫得几乎有些无措。他使劲捏了捏仍旧拿在手里的一只纸鹤,递给她:“纸鹤,给你。”   千橙扬起嘴角,伸手接过,眼圈却不知为何有些泛红。   梅长苏的背微微动了动,却并没有回头。   飞流看了一眼千橙,又看了一眼梅长苏,似乎很想说点什么。但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坐到梅长苏的身边,继续沉默地折起纸鹤来。   院中放了祭奠亡人的案几,今夜白烛已经换了第二根。   千橙走到梅长苏身边坐下,静静地陪他看着无声跃动的烛火。   梅长苏终于转头看了一眼千橙,轻声道:“你回来了。”   千橙“嗯”了一声,眼眶红得更厉害了。   梅长苏的眼神仿若也一下子跌进了水中,他用力抿了抿嘴唇,想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千橙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的努力失败了。   千橙看着梅长苏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宗主哥哥,你就是小殊吗。”   一个满是肯定的问句。   梅长苏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捏住,他下意识地想否认,却又觉得自己这样的下意识可悲又可笑。张了张口,吐不出话来。   千橙把目光又移回到那暗黄的烛火上,轻声说:“太奶奶临走之前,嘴上一直喊着。晋阳,晋阳。小殊,小殊……”   梅长苏的眼眶红得吓人:“她……她……她就一直那样叫着……小殊……”   千橙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但是,她走得很安详……我骗她说,我就是晋阳,我还说,小殊也回来了……她说,等到了,等到了,很好,很好。”   梅长苏突然紧紧咬住了牙关,因禁食、生病而苍白的脸上现出古怪的红色,痛苦难遏。   “所以,太奶奶走的时候,没有遗憾……她等到了,她以为她等到了哥哥。”   她自作主张地把他叫成了哥哥,接着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怀有听到解释的期待。   梅长苏也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一脸泪痕的小姑娘,眼中又是怜爱又是痛惜:“你都知道了……”   千橙拿手背抹了抹眼泪,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和晋阳公主长得那么像,不知道为什么梅宗主你,是晋阳公主的孩子……也不知道太皇太后叫的小殊是谁……更不知道,我是谁……”   小姑娘的泪水滚滚而落:“我到底是谁?我是路千橙吗?过去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我的所有记忆都告诉我,我是路家的女儿。可是……可是……”   梅长苏终于也落下泪来,他伸出手,轻轻拍打着小姑娘的肩膀。   飞流不知何时已站起身,迅速地坐到了千橙的另一边。他伸出手,替千橙擦了擦眼泪,又伸手想给梅长苏也擦擦眼泪。   梅长苏自己伸手擦了擦,温柔地对飞流说:“好飞流,苏哥哥不哭,阿橙也不哭。”   飞流神色怅然,自觉无能为力,只是学着梅长苏的样子,轻轻拍着千橙的肩。   梅长苏深吸了一口气,略略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仿若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02   是夜无月无风。   悠悠旧事,仿若是隐藏在那寂寂黑夜中的黯淡的星,渺远又模糊。   那便从近事,从千橙的身世说起吧。   “册封大典前后,十三先生收到了一封从杭州灵隐寺来的信——哦,你可能不知道,十三先生当年是晋阳公主的老师。那封信,是李嬷嬷……就是晋阳公主的奶娘,写的……”   往事牵涉人等甚多,千橙年岁尚轻听来有些费劲,但终于还是大致弄清楚了一个事实。   她确实不是路家的女儿。   十三年前林燮父子的死讯传入金陵当日,晋阳长公主便欲亲手扼死自己的小女儿再自尽,好让一家四口在黄泉路上团聚。这一幕正好被公主的奶娘李嬷嬷撞见。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奴见公主死意决绝无法相劝,却怎么也不忍心让时下不过两岁的小小姐就此殒命。她几乎是拼死从刚烈的公主手下抢下孩子。而后林府倾覆,主仆二人辗转流落街头,恰为路府的一个管事婆婆所救,带入路府帮厨……   听了前半段话,千橙已然手脚冰冷,而梅长苏接下去的话更让她身子颤抖。   “如你所知,路家当时已是花卉大贾,为了培养奇珍异草,常常要辛苦地出远门,半年都不一定能回来。李嬷嬷和这位小小姐到得路府时,路氏夫妇带着大女儿路千影出门了。路府还有一个与这位小小姐同龄的女孩子,叫做路千橙。这路千橙从小体弱多病,那时又患了一种奇怪的皮肤病。路家老夫人心焦如焚,当时听了一个僧人的许诺,斋戒半年不怎么见人,每日只关在屋子里为路千橙诵经祈福……”   梅长苏的娓娓道来让千橙内心涌起难以遏制的不安,她紧紧抓住了飞流的手。   梅长苏看了一眼千橙的神情,叹了口气,打算不再细说:“……总而言之,趁着路家的人诸事缠身,李嬷嬷用了些手段,将这小小姐同那路千橙掉了包……”   千橙却不打算就此略过,她问道:“什么手段?”   梅长苏没有说话。   千橙心下一沉,忍不住说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她……李嬷嬷将路千橙杀了?”   梅长苏没有否认。   千橙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即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两岁了,怎么可能换了孩子,自己的奶奶,爹爹娘亲都不知道呢!”   梅长苏道:“路老夫人斋戒半年,路氏夫妇那次出行,更是一年多才回来。而且我说了,路千橙患了很严重的皮肤病,已经到了要毁容的地步。按信中的说法,李嬷嬷给那小小姐用了一种怪药,用完后两三日内皮肤敏感红肿,还会流脓,十分可怖。但只要在十天内用上解药,便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千橙还是不接受:“不可能!就算如此,那府中的人……府中的人……那奶娘……”   梅长苏没有再解释,千橙心中却已然明白,无论是府中之人真的迟钝,还是被收买,又或者是怕受牵连避祸……都是有可能的。   千橙的声音低了下去,眼泪却怎么也收不住了。飞流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整个袖子都浸成了深色。   内心的震撼让千橙一时说不出话来,脑中只盘旋着几个念头。   这李嬷嬷怎可如此心狠手辣?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梅长苏神色哀伤,将千橙的脑袋轻轻搁在自己肩上,温柔地抚摸着。   千橙紧咬着下唇,眼睛已经有些火辣辣地疼。   飞流也过去将脑袋靠在梅长苏膝上,两只手却依旧握着千橙的手不松开。   梅长苏一手轻拍着飞流的背,一手轻抚着千橙的脑袋,眼睛却望向漆黑的夜空:“这金陵城的旧事,太多太沉了……我不希望你留在这里。你留在这里,太危险。你无法保护自己,我也无法专心……”   听到这里,千橙开口唤道:“小殊哥哥……这样叫对吗……”   梅长苏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在内心里唤了一声“芷儿”。   夜色沉沉。   不远的天际,却恍若划过一颗流星。   ? ☆、离别 ?  01   七月初八,念阳公主出金陵。   梅长苏没有同千橙告别,而是早早地,便在与送亲队伍行进方向相反的一条道上等候。   今天也是景睿动身去南楚的日子。   梅长苏静静地站着,远远便瞧见两个人和一匹马缓步走来。   “苏兄。”   这回先开口的是景睿。初见梅长苏他有些讶异,但还是主动上前躬身行礼。一旁的豫津反倒有些怏怏不乐,跟着也叫了声苏兄后,便苦着脸不说话。   梅长苏知他是为即将与好友作别而伤感,心中慨然,出言便欲安慰。   谁料豫津道:“苏兄你可别安慰我了,我不是在为我自己难过。这么多年的兄弟了,纵是天涯有快马,只要景睿这小子在南楚过得安稳快活,我也没什么好太伤感的。我是为景睿这傻小子和千影姑娘难过。你说这千影姑娘好不容易恢复自由身了吧,这景睿又要去南楚了。我说要让千影姑娘跟着去吧,景睿还死命拦着我……”   “快别胡说了。”景睿横了好友一眼。   豫津摊手道:“行了当我胡说吧。我是搞不懂你们俩,以前不能在一起吧哭哭啼啼,现在两个人都自由了吧,又别别扭扭。一辈子可短得很,到时候可别后悔。”   景睿沉默不语。   梅长苏见状忙微笑着打圆场道:“我们豫津长了一岁,架势大了不少,看景睿让你训得。只是姻缘之事,我们旁人如何懂得呢。”   昨日恰是豫津的生日。听得这话,他便愈发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唉,造化弄人。我身边这一对对的,怎么都比戏里唱的还要凄惨啊。这景睿要走,千橙小妹子已经走了……唉……真不知道我们小飞流,该如何是好……”   飞流很忙。忙着种花。   甄平目瞪口呆地看着飞流把院中的一小片林子里的树棵棵拔起,硬是腾出来一片泥地。而后又将院中的花一株一株移植到方才的空地上,这动作倒是小心翼翼,像是怕伤了花草似的。   “飞流,你这是干嘛呢?”   飞流头也不抬,瓮声瓮气:“种花。”   “这花本来就种得好好的,你动它们做什么呀!”   这次飞流不再回答。他只是走到了小池边,歪头看着出水的荷花,似在思忖怎么把这出于淤泥的花连根/拔/出/来。   甄平毕竟不像黎纲那样“见过世面”,见满院狼藉已急得团团转。忽听得一个小厮激动地来报:“甄舵主,宗主和黎舵主回来了!”   甄平就差热泪盈眶地去迎接梅长苏了。   而黎纲见到他心爱的后院再遭此番劫难时,也是痛心到热泪盈眶。   两个人泪眼汪汪地站在梅长苏身后,一时却没看见罪魁祸首的踪迹。   “飞流!”梅长苏呼唤了一声。   “哗啦!”   只听得一阵水声,院中的小池子里竟探出一个人来。三人未及细看,那人已经从池中纵身而出,落在他们的身后。   黎纲和甄平躲闪不及,被溅了不少泥水,手忙脚乱地甩袖子擦脸。   飞流故意落在三人身后,就是为了不溅到梅长苏。   梅长苏转身,只见飞流浑身湿透,满脸淤泥,手中还捧着一藕荷花……   他竟憋气下水去将这荷花挖了出来……   黎纲痛心疾首:“飞流,你这是干什么呀!我这好不容易……宗主你快管管!”   飞流冷着脸一言不发。   梅长苏若有所思地看着飞流,轻声道:“飞流,先把花交给黎纲大叔,我们先去换件干净衣裳好吗?”   飞流摇头。   梅长苏又道:“那我们拿着花,去换干净衣裳好吗?”   飞流点点头。   黎纲和甄平看着梅长苏和飞流离去的背影,相视苦笑。   黎纲大叔简直要怀疑人生了。   这后花园,还有修整的必要吗……   02   梅长苏亲自替这个弟弟拿了衣裳给他换上。   他一边为飞流擦着刚洗干净的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柔声问:“告诉苏哥哥,为什么要把花都拔了?”   飞流低下头:“要种。”   “为什么要种?”   飞流迟疑了一下:“……阿橙。”   梅长苏擦头发的手顿了一顿:“是阿橙让你种的?”   飞流点点头。   梅长苏还想问点什么,但最后却只是摸摸飞流的脑袋,笑道:“那,下次我们飞流种花,不要拔掉院子里的花,苏哥哥给飞流钱,飞流去市集上买好不好?”   飞流又点点头。   自此,飞流每日忙忙碌碌,穿梭出入苏宅,不是去市场买花,便是在后院种花。   凡是有泥土的地方都种上了各色的花,连走廊上过道里,也都摆满了一盆一盆的缤纷。   黎纲实在有些看不过眼,冲梅长苏抱怨:“宗主,你不能就这么由着飞流胡来呀。你看看这院子,都成什么样了?”神情颇为委屈。   梅长苏呷了一口茶,不以为然:“我觉得挺好啊。满园/春/色,姹紫嫣红,还不带重样的,看着多讨喜。”   黎纲没辙,只好拼命用眼神示意甄平。甄平会意,插口道:“其实种花倒是其次,问题是,我看飞流他有些不对劲。他每种下一种花,就掰着手指头数数。也不知道他是要数到多少,反正最多数到五六十,又重新开始数……所以这宅子里的花越来越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梅长苏微微一笑:“飞流能数到五六十了,我们飞流真厉害。”   黎纲和甄平又是相视无言。   “自打千橙姑娘走后,这飞流的脑子好像更坏了些……”黎纲心直口快,甄平忙用眼神示意,却还是没拦住他。   “别胡说。”梅长苏听了果然有些不悦,“我看你们俩才应该找晏大夫看看。成天不做正事,盯着飞流做什么?”   甄黎二人自知失言,急忙告退。   屋外,少年满头大汗,忙忙碌碌。   梅长苏放下茶杯,轻轻叹了一口气。   03   千橙随身之物不多。   在汀兰苑中,她曾怀着一种隐晦的心情,在身上藏了一小瓶毒。   这毒是上回见蔺晨时从他身上随手顺的,具体是什么名记不住了,千橙只记得当时蔺晨牛皮哄哄地说这毒是他亲自研制的,几滴便能夺人命。   千橙问:“你研制毒干什么?”   蔺晨一脸理所当然:“解毒好玩啊。”   她把这毒贴身藏好,却不想就在出宫前一个时辰,越贵妃竟来了,连借口都懒得找,干脆地命人扒光了千橙的衣服,把她藏的那点小九九都给搜了出来。   飞流送的那把匕首,本也是带不上身的。只是鬼使神差,千橙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把它藏到了自己的陪嫁宫女小萱身上。小萱惶惶不安,好在越贵妃终究没扒了她的衣服搜身。   马车略略颠簸。   千橙身边有一盒静妃娘娘亲手做的糕点,带了那初阳塔的香囊,剩下的就是飞流的这把匕首了。   她努力把和亲的事说得不痛不痒,说得好像自己只是去北方游玩一趟,不日便归。还把胖三石作为抵押物一般留在了苏宅,以示自己“很快回来”的承诺并非谎言。   如此,也就不能向飞流多要些什么。   不能要,便想留下点什么。   她曾想用那永远不会褪色的花染料,在飞流的掌心刺一个“橙”字。   只是这个念头一闪即灭。   何苦让飞流永不忘记自己呢。   况且,多痛啊。   夜色深沉,对烛独坐。她摊开掌心,凝望许久。   第二日清晨,谁也没有注意到千橙的左手食指尖,多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流”字。   十指连心。   你不要记得我。   就让我的心永远刻上你的名字吧。   出发前几日,千橙还央着静妃娘娘教自己做糕点。   “娘娘,如果你有空的话,偶尔给飞流送个糕点,可好?就说,是我在很远的地方送过来的……反正……飞流也不懂路有多远,东西多久会坏掉。”   静妃娘娘点点头,无语凝噎。   千橙听了梅长苏的嘱咐,不可对静妃多言。但她还是忍不住轻轻靠到静妃怀中。   “静妃娘娘,你的怀抱,有母亲的感觉。”   踏出宫门的时候,千橙回头笑着对静妃说。   回忆惹得千橙有些怅然。   她呆呆地想,哥哥,居然什么也没给我作纪念……   千橙细细摩挲着刀把上的雕纹,忽然“倏”地一下抽出匕首,定定地瞪着眼。   同座的小萱吓了一跳,颤声道:“公主……你、你别想不开啊……这、这……”   千橙转头看了小萱一眼,若无其事地笑道:“我看看而已。”   见对方还是惶惑不安,她便收好了匕首。   “放心吧,”千橙轻声道,“我要死,也不能死在我们大梁的国境内。”   ? ☆、死讯 ?  01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苏宅的那许多花儿繁盛了一夏,终于陆陆续续地凋谢殆尽,好似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人。   黎纲急得直跺脚——这满宅子的残花落叶,他可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去?   飞流也急得直跺脚。   “苏哥哥,苏哥哥!花!花!”少年的声音里几乎听出了哭腔。   梅长苏笑眯眯地安慰道:“花到了冬天也要休息的,不能一直开。我们飞流也休息一下,待明天春天再种好不好。”   飞流系心千橙,可也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地点头,回身找三石玩去了。   经过这些时日,梅长苏已经从飞流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拼凑出了他执着种花的原委。   想来,在千橙去西渝之前,飞流定是缠着她闹脾气不许她走。小姑娘不知找了什么借口稳住了飞流,还给了他一个不靠谱的“承诺”。   “飞流,等你种完一千种花的时候,千橙就回来了。”   “骗人!”   “真的!”小姑娘看着飞流的眼睛,信誓旦旦,“你忘啦,我们路家以前就是专门养花的。这个秘密,是我奶奶告诉我的。有一回,我的一个邻居小妹妹走丢了,于是他们家的人就种了整整一千种花,结果第二天小妹妹就自己回家了!一般人都不知道的。你可千万别告诉黎纲大叔他们,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听完这话,飞流眼睛一亮:“真的?”   千橙的眼睛也亮亮的,却是点点细碎的泪花:“当然啊!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小仙女吗!其实呢,我是花仙子,等你种满一千种花,我就咻地一下,出现在你面前了!”   千橙的声音大声又夸张,好似在说一件很快活的事。但心里的痛苦却似沉重的镣铐,越收越紧。   她悄悄侧身抹了抹眼泪,笑着对飞流道:“我承认本姑娘太聪明,所以是常骗人啦。可是我不骗飞流呀。你想想,上回你掌心的字没了以后,是不是就立刻见到我了?”   飞流一愣,抬起手掌端详了一会。突然咧嘴笑了,放心地点点头。   千橙的心里似卸下一大块石头,泪水却在此时奔涌而出。   千橙实在不能算“有泪不轻弹”的“女儿”,但飞流每次见到她的眼泪还是一如既往地手足无措。   “阿橙不哭……”飞流如往常般去擦小姑娘的泪水,小姑娘却身子前倾,不管不顾地撞入飞流怀中,紧紧抱住了他。   飞流怔住了,伸出的手僵在空中。怀中的姑娘哭得身子发颤,一张濡湿的脸死死埋在他的胸膛。   飞流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一声一声,仿佛要炸开一般。   “阿橙……”飞流心疼地拍了拍千橙的头发,柔声道,“不哭,不哭。很快回来,很快……”   谁知一听这话,千橙哭得更凶了。   飞流无可奈何,只得安安静静地杵在那儿,任由小姑娘撕心裂肺。   不知过了多久,千橙终于哭累了。她轻轻推开飞流,忽然感觉有些难为情。   “哎呀……我怎么哭……成这样……好丢脸啊……”声音抽抽搭搭,脸一直红到耳根,“我不难过的,我不难过的……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呀,很快……很快……”   飞流绽开一个阳光的笑脸:“对,一千种!飞流种花!很快见!”   千橙也努力回了一个笑脸。   泪光莹莹。眼前的少年正略略俯身对自己笑。   飞流啊,你现在,已经这么高了啊。   02   关于西渝的大路情报和小道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入苏宅。   江左盟自有相关人等安插在西渝,在司徒昱这件事上,梅长苏也是花了点心思的。   就算是过去的路千橙,为了飞流,他也得护她周全。更何况现在已经知道,她是自己的亲妹子。   大路情报自关乎朝局。西渝确实勤于练兵,甚至还有一些隐藏的军械库。文弱姿态不过是做样子给梁国和东渝看的,其虎狼之心,昭然若揭。   小道消息便是关于英王司徒昱与新晋王妃梁国念阳公主的。   据传,新婚月余,英王和念阳公主每夜都是分房而卧。英王不过在婚房中读几个时辰的兵书,夜深了便去他屋休憩。公主床榻边倒是睡了一个人,不过不是英王爷,是她的贴身侍女小萱。   这司徒昱竟还是个君子。梅长苏心中冷笑。也得亏是个君子,否则,只怕他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小人了。   比梅长苏预想得更晚了一些,念阳公主的死讯在除夕后方传入金陵。   不过他也暗暗感到庆幸,好歹,飞流能相对欢喜地过了一个年。   西渝使者持西渝皇帝御笔国书,向梁国皇帝报丧。   按照西渝的说法,公主是为东渝刺客下毒杀害。第一回是有蒙面刺客闯宫,刺客为英王亲身击退;第二回却是在公主的饮食中下了毒,遗憾未察,不过半日公主便香消玉殒。   公主本应随夫制葬于西渝,但按着其遗愿,西渝特派专人将公主骨灰送回金陵。   梁帝坐于金殿之上,看着单膝跪地、手托骨灰盒的使者,久久不语。   高湛见状,不动声色地上前扶起使者,将骨灰盒恭敬地奉于梁帝面前。   梁帝看了许久,移开目光沉声道:“按未出阁的公主的规矩办吧。”   高湛心头微微激荡,嘴上也只平静地应了一个“是”。   消息传到芷萝宫,静妃娘娘几欲晕厥,手边正做的糕点撒了一地。   反倒是苏宅一派和气。全府上下,都对念阳公主之死缄口不言。对飞流,梅长苏的打算是,能瞒多久瞒多久,毕竟,也没有告知徒增伤心的必要。   冬季无太多花可种,飞流便和三石坐在屋顶,练习数数。三石就像一个软软的皮枕,飞流将它放在自己肚子上,感受那一份暖洋洋。   永远数不到一百。几遍之后,飞流便捏着三石的尾巴发呆。   院子里。阿橙曾在那里跳过舞,她穿新衣裳跳舞真好看。阿橙也在那里追打过飞流。她哪里能追得上飞流,打得过飞流。飞流一直在让她,她太笨了还不知道。   厨房里。阿橙突发奇想决定煮个百花粥,结果两个人一时贪玩忘了,再开锅时全烧焦了。最后被吉婶臭骂了一顿,黎纲大叔也不知第几回跑到苏哥哥那里告状,说飞流和阿橙毁了后院的花。不过苏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理他哈哈。   书房里。阿橙陪着飞流画过画。阿橙的画实在太丑了,她还不让说……   苏宅的每一个角落,都有阿橙的身影。   飞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个得意的小姑娘,斜着脑袋一脸俏皮:“我跟你说过我是小仙女呀!”   阿橙,飞流现在信你是小仙女,你是花仙子。那么,你快回来好不好。   少年极目远眺。可远处的街道人来人往,却终究没有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少年又一次失落地叹气。   善解人意的三石觉察到飞流的伤感,费劲地用脑袋蹭了蹭飞流的肚子。   飞流被蹭得忍不住笑,一把提起三石的大尾巴。   好心反受酷刑,倒挂金钩的三石张牙舞爪。   “不骗人。”   少年清朗的声音震得冬天的空气微微发颤。一小团一小团的白气悠然涨开,倏忽即逝。   “不骗人。飞流等。”   03   路千影几乎是昏厥在苏宅门口。   而她悠悠转醒的第一件事,就是揪住正扶她起身的黎纲的衣袖,情绪激动地问:“我们千橙,真的死了?!”   两个正待离去的身影同时僵住。   梅长苏突然觉得,豫津曾经调侃的“红颜洪水”几个字,实在是很适合路千影这个一直有意或无心制造麻烦的姑娘。   一边的飞流脸上的懵懂刺得人心疼。他转过身,低声重复了一句:“死?了?”   梅长苏一脸阴沉。   路千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伤心也暂且忘了,只是低下头不看飞流的眼睛。   “飞流……”梅长苏欲开口宽解几句。   飞流却突然恶狠狠地瞪着路千影,喝道:“你骗人!你骗人!阿橙,不死的!不死的!”   说着急奔出屋,任梅长苏连声呼唤也不回头。? ☆、蔺晨 ?  01   醒转之时,千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巨大的虚化的脸。   “啊!”   受到惊吓的小姑娘本能地低叫一声,那脸似乎也被惊吓到,倏地退出丈许。   千橙眨眨眼睛,慢慢支起身子,眼前的人终于也渐渐清晰起来。   她满眼疑惑,脱口而出:“蔺晨?!”   “啪!”小姑娘头上重重挨了一记。蔺晨蹲在她身前,用手中的折扇有节奏地敲着她的脑袋:“没、礼、貌!”   千橙吃痛地用手去揉自己的脑袋,蔺晨却抓起千橙的手,替她号了号脉:“心跳正常。”接着又一本正经地命令道:“张开嘴,把舌头伸出来看看。”   难得见蔺晨这般严肃,千橙乖乖张开了嘴。   蔺晨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蹙眉点头:“嗯,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翻个白眼看看。”   千橙乖乖照做。   “嗯,”依然是煞有介事,“翻着白眼,伸长舌头,就这样坚持一个时辰。”   千橙下意识地还是照做。等摆好这个可笑的面部造型,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个蔺大坏蛋耍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坏蛋奸计得逞,得意至极。   小姑娘气苦,背过身不理他。   “好了,蔺晨哥哥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么可以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此无礼?”   听得这话,千橙方如梦初醒。   这儿是哪里?自己怎么会到这儿来?   她打量了一下周遭。自己头发披散,正坐在一张地榻之上。向窗外望去,只见青山苍翠,薄云缕缕,宛如仙境一般。   蔺晨立即接收到千橙眼中的疑问的讯号,起身摇头晃脑地嘚瑟道:“这儿便是大名鼎鼎的琅琊阁。你已经昏睡了好几天了。正是潇洒帅气料事如神的本公子,把你从西渝皇宫救出来滴。”说着还冲千橙得意地抛了个……媚眼。   “琅琊阁?”千橙却不买账,“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金陵……我……”   说着掀开被子便欲起身。可她刚一使劲,便觉周身无力,只得又软绵绵地跌回了榻上。   千橙眼中现出本能的惊恐。   蔺晨宽慰道:“别怕啊,死不了。你就是中了点毒,暂时筋骨松软无力,要不了命,服些药,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一听性命无碍,千橙心中略松,可还是坚持:“我要回金陵。”   蔺晨斜了她一眼:“回什么金陵。这大过年的,路上保不齐就风雪漫天的,我才没这个兴致去那个破地方呢……诶你说你这是什么表情……瞪我?嘿,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这神气,简直跟你那死没良心的哥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千橙一怔:“你……”   “我什么我?我知道你是林殊的妹子有什么奇怪的?我和你林殊哥哥的交情,那可是海誓山盟,海枯石烂。我俩书信传情,推心置腹。我就是他肚子里的蛔……不对,我是他的蓝颜知己!”   千橙:“……”   “总之,你就好好在这待上几个月,看春暖花开夏落雨秋落叶,等你身子好了,本公子心情也好了,再送你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千橙不满地捶了一下被子。   “嘿还学会撒泼了!行了我告诉你吧,现在金陵那边,刚接到你念阳小公主的死讯没多久,正给你哭丧守灵呢。你这一回去,不是活见鬼了嘛?放心吧,这一切你的小殊哥哥都知道……只不过,让你遭这么多罪,可不是他的本意,也不是他能掌控的……”   “都知道?”千橙有些惊讶,旋即又问,“那……飞流也知道吗?”   蔺晨居然被问住了,踌躇了一下:“这个,飞流应该,不知道吧?按长苏的性子,不会特意告诉他,怕他误事……”   千橙的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瞧瞧瞧瞧,”蔺晨一脸嫌弃,“这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和那只白兮兮的毛绒玩具简直一模一样!年纪轻轻的,考虑那么多干嘛,一个病人就要有病人的素质。放宽心好好养病,身体好得快,才能早日回金陵。况且,多让飞流那孩子感受一下悲悲喜喜的情绪,对他的脑子是很有好处的。”   千橙脸色稍缓,默默地看着蔺晨。   “是不是被说得心悦诚服?感受到了蔺晨哥哥的良苦用心?快谢谢哥哥。”   千橙眨巴眨巴眼睛,诚恳地吐出三个字。   “我饿了。”   02   数日之后,千橙终于可以起身活动,不用成日挺尸般躺着听蔺晨的吹牛皮加冷笑话合集了。   她穿好外衣慢慢地走到屋外,见蔺晨正在门外练剑。   剑光闪闪,衣袂飘飘,动作呵成一气,挥洒自如。千橙不得不承认,论相貌家世武功学问,蔺晨都是第一流的。只不过他不能把自己排进什么琅琊公子榜,否则霸占个前五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有一点美中不足……   “哟,小妹子醒啦!”蔺晨舞完一套剑法,瞥见千橙正半倚在门上看他,立时笑盈盈地走过去,“怎么样,看蔺晨哥哥耍剑是不是看呆了?要不以后就跟着蔺晨哥哥别回什么金陵了,哥哥带你游山玩水自在逍遥!”   你耍贱确实还不错咯。   千橙继续被打断的腹诽:“只有一点美中不足。要是蔺晨哥哥是哑巴,那就完美了。”   千橙有求于他,一脸盈盈笑意:“蔺晨哥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儿。”   “想回金陵,门和窗户都没有。”蔺晨冷漠地摆弄着手中的剑。   “不是这个。我是想,让你帮我找些纸钱来。”   蔺晨哼了一声,笑道:“你不是要祭奠那个小丫头吧?”   千橙点点头。   “她可是要害你。”   “她也是身不由己。况且,她已经为我死了。”   蔺晨不情愿地看着千橙,蹙眉叹息:“德性。”但终究还是说了声“等着”,大踏步走开。   琅琊阁位于山间,千橙便将火盆搬到了一块高起却平坦的大石上。   她将烧纸小心地丢进火盆中,看着那幽红的火光,小声自语。   “小萱,你现在转世投胎了吗?我不怪你。这几个月,在路上,在西渝宫中,都是你陪着我……无论如何,你罪不至死啊。下辈子,可别进宫当什么小宫女了。离这世上所有的皇宫都远远的……活长一点,活自在一点……”   烧纸烧尽,纷飞成灰。   千橙看着它们缓缓飘向远山,直到消失不见。   03   小萱是被一碗粥毒死的。   被本应端给千橙的一碗粥。   到西渝月余,千橙相思情苦,加之仍有些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日渐消瘦。太医给开了些止泻以及补气血的药,更叮嘱说,王妃近日的饮食务必清淡,最后喝些小米清粥。于是小萱便吩咐后厨天天做白粥,最多再配些清淡小菜,端进千橙的屋中。   千橙吃了一日便受不了了。她虽从小吃过一些苦,但作为标准的肉食者,这顿顿可都少不了肉。此时虽然被困西渝,心念飞流和哥哥。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为情所困的人都愿意成为病西施。   不吃饱,怎么逃跑?虽然怕累及姐姐,她其实并没有真正考虑过逃跑……   不吃饱,万一那个谁本性暴露,不再自称君子要侵犯自己,怎么保护自己?至少,要有力气抢到枕头下的匕首……自尽啊。   总而言之,不用这么多借口。   她就是饿!   吃肉需要理由吗?!   “小萱,你是在为那个司徒昱省钱还是怎么的,天天给我吃这个!”   小萱有些委屈:“这才吃了一天……而且是太医说的呀……这是为了公主你好!”   千橙忿忿地哼了一声:“为我好?我都快饿死了!要不我们俩换换,你吃这个?你晚上吃的什么?我吃你那份……”   小萱端着一只雕花托盘,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屋外传来一声响亮的调笑:“公主殿下的口味还真是特别啊。想必在宫中也很喜欢去和太监宫女抢吃的咯?”   迈步进门的正是那司徒昱。   小萱连忙下拜:“英王殿下。”   千橙本从来不愿给司徒昱好脸色,但见他左手臂上还缠着几圈白色的绷带,语气终究还是稍稍缓和:“殿下吃饱了就该出门散散步,而不是到这里挤兑一个吃不饱饭的人。”   司徒昱是为了救千橙受的伤。数日之前的深夜,英王府进了数名黑衣人,目标明确,直奔王妃寝殿。偏巧那日司徒昱在外有事,回府甚晚,睡前惯例要去瞧瞧千橙是否已熄灯安睡。不料恰赶上黑衣人行刺。千钧一发,不及多想,他冲到千橙身前,为她挡了一刀。本已做好丧命的准备,岂知那刺客一呆,竟立即收手离去。其他刺客见状,也纷纷兽散离去。   司徒昱捂着鲜血汩汩的伤口,内心却对刺客的怪异行为颇为困惑。千橙在短暂的惊吓之后,却自觉了然。   大概是这小子自我编排,想来个英雄救美,结果这些戏子太投入,不小心伤了金主吧。   不过,见对方受伤不轻,千橙终究还是没忍心戳穿。   “哪儿是挤兑你呢?”司徒昱笑道,“近几日你是必须遵医嘱。不过,我会吩咐后厨让他们做两份……别这样看着我。本王倒想陪你喝粥,可你不会愿意啊。我是让她陪你。”说着抬眼看了看刚起身的小萱。   自此,小萱就被迫和千橙一起开始了喝粥共苦的生活……   问题出现在第四日。   那日晚膳时分,千橙照例愁眉苦脸地同小萱一起喝着无味的白粥。当千橙像完成任务一般将那晚白粥放回小萱的托盘的时候,她却明显看到小萱的手在剧烈颤抖。   “小萱,你怎么啦……”千橙诧异地去看她低垂的脸。这一看更惊了,小萱竟泪流满面。   千橙下意识地拿袖口去擦小萱的泪水。这段日子的相处,她心中已经对这个小丫头生出了不浅的感情。   谁知小萱只是连连摇着头后退,口中只颤声说着:“公主……公主……”   “你这是干嘛呀?”千橙不再上前,小萱也终于不再后退,“是受了什么委屈?是那个司徒昱?”   小萱紧咬着下唇,拼命摇头。   千橙登时心中火起:“就是他对不对!他是不是对你做什么了?这个衣冠禽兽,我就知道,他的那一套君子风度,全是装的……”   “哼……”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声音中却夹杂着无尽的悲凉,“阿橙。在你心中,我就是如此卑鄙无耻?”   04   千橙看着踏步进门的司徒昱,偏开头不看他。   被话语戳痛的司徒昱却并不打算打住话头:“我承认,整体上,我算不得什么磊落的君子。可是对你,千橙,对你,我一直是赤心一片……自从在苏宅第一见到你,自从你为了救我而甘愿牺牲自己……”   “英王殿下,”千橙冷冷地打断他,“我们大梁人,不太善于见死不救。也请你不要自作多情。”   司徒昱惨然一笑,声音苦涩:“我知道,你心中有那个苏宅小护卫。可是我不在乎……我在国中多年,未体会过父子之亲,手足之义……唯有和你在一起,唯有看到你……我可以等你。我可以,等你接受我……哪怕那个人还在你的心中有一席之地。”   “不用等。”千橙的声音依旧冰冷,“我宁愿死,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听得这话,司徒昱整个身子都似僵住了。接着,他突然大笑出声,笑着笑着,声音渐低,最后只留下唇角的一抹凄苦。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阿橙,你太看不起时间的力量了。时间能改变一切。你心中的那个人,会慢慢变得模糊。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个你想都想不起来的影子……我原本以为,我可以等到那一天的,我原本以为……虽然这个问题很可笑,可是我再不问就没机会了……阿橙,在你心中,那个飞流就那么好?我究竟……”   你比不上飞流的地方多了去了!千橙几乎是在心中抢答。   可一见司徒昱的神情,她还是说不出重话来,只是移开目光道:“从一开始,你伙同越贵妃,设计迫我来西渝……我和你,便再无可能了。”   司徒昱无言凝思。   千橙又转过头去看小萱:“小萱,你到底怎么了?如果不是他……”话未说完,千橙忽然感觉一阵晕眩,不由得扶住额头晃了两步。   司徒昱一惊:“怎么还……”却见那小萱脸色一变,手中的托盘“咣当”落地。她捂住肚子,痛苦地呻/吟起来。   司徒昱上前揪住小萱,怒道:“你在两碗粥都下毒!”   小萱不及说话,一股鲜血自口中流出。她的双眼骤然瞪大,一脸难以置信:“怎么会……怎么会……”   千橙努力保持着清醒,退到床边支起身子:“小萱,这是怎么回事……”   小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公主,我对不起你……他们逼我……说要把我……我、我害怕……”   千橙只觉周身酸麻,说不出话来,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司徒昱却仍是揪着小萱,喝问道:“那一碗,是什么毒!是什么毒!”   小萱艰难地喘着最后一口气:“不是毒……不是……是迷药……呵呵呵呵……她们,说我要……晕倒……要……”   这最后一个“要”字出口,小萱突然双目上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05   蔺晨不让千橙回金陵的理由有几个。   一是因为念阳公主名义上已死;一是因为梅长苏担心家妹的安危,嘱咐在诸事妥当前不要让千橙再涉金陵。   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蔺晨自觉不能将这病怏怏的林小妹带回去,白讨梅长苏数落。   他在信里拍着胸脯担保的,是不让小妹子受到一点伤害。结果到了西渝,他自觉万事妥当,便又上街调戏良家妇女……哦不是,是发现“如璞玉般美好的姑娘”去了……   以至于到得英王府一看,地上死了一个,床上晕了一个。   不过这不能怪我蔺大公子啊!都得怪那司徒昱……这英王,在得到蔺晨的通知,知道小萱有鬼,发现这丫头下毒后,竟不当面揭穿,而选择让小萱自食恶果当场惨死……好在这姑娘是真对千橙下了杀心,千橙也不过中了点于性命无碍的迷药之毒。如若她迷途知返或者干脆要和主子共赴黄泉,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司徒昱将昏迷的千橙抱在怀中,神情有些木然。他看着蔺晨,声音嘶哑:“你来了。”   蔺晨斜眼瞥了瞥屋内的惨像,冷笑道:“你们大渝人果然心狠手辣。”   司徒昱叹了一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一开始并不知道,父皇他想杀了阿橙,嫁祸东渝……如今阿橙在这宫中,只怕是朝不保夕……否则,我怎么肯放她走……”   “我当然信。你手上的伤不还挂在那儿吗?”蔺晨的语气并不友善,“只是,现在我知道了这件事,你们西渝的阴诡之事,可就瞒不住了。”   司徒昱轻笑一声:“这事情本来也没什么好瞒的。我们明知千橙不是什么大梁公主,不照样大张旗鼓地将她迎进国门吗?只要明面上,是东渝杀了嫁为英王妃的念阳公主,那你们大梁和东渝的关系,哼……”   蔺晨本来就不愿与皇族贵子、朝堂政客过多地打交道,司徒昱的卑鄙神情更是惹得他生厌。他大步上前,近乎蛮横地将千橙从司徒昱怀中夺过来,转身便要走。   “等一下!”司徒昱突然失声大叫。   蔺晨顿住了脚步,冷冷道:“我们琅琊阁做出的承诺向来会实现。殿下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保重自己的贵体,以免等不到荣登大宝那一天。”   司徒昱被蔺晨这么一堵,隔了一会才吐出话来:“……请你,请你告诉阿橙……我司徒昱的心,纵然有一半都是黑的……我司徒昱的血,纵然有九成都是肮脏的……但是,我对她是绝对的真心,我的血里属于她的那一部分,永远都是干净的……”   可她,永远及不上皇位的分量,不是吗。   皇权贵胄,痴男怨女。   蔺晨在心中默然叹息,轻轻摇了摇头,抱着千橙向外走去。   ? ☆、无题 ?  01   “晏大夫,飞流他怎么样?”   晏大夫正蹙着眉头给飞流诊脉,忽听见有人踏门而入,声音中满是急切和关怀。   晏大夫转向来人,眉头皱得更紧了:“谁叫你起床的?不是叫你好好在床上歇着吗?黎纲,你不拦着,还扶着他来?”   黎纲看了一眼晏大夫,又看了一眼搀扶着的梅长苏,一脸“你们俩一个比一个倔我有什么办法”的无奈。   梅长苏小心翼翼地对晏大夫陪着笑脸:“您先别生气呀。您先告诉我飞流这孩子怎么样了,再骂我也不迟啊。”说着朝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飞流忧虑地看了一眼。   晏大夫没好气地瞪了梅长苏一眼,又看了飞流一眼,道:“没什么大事,就是疲劳过度,太累了。要睡一会儿。”   “啊?”梅长苏和黎纲显然都不信晏大夫的这个说法。   那日飞流得知千橙的“死讯”后,奔出苏宅,深夜方归,抱着梅长苏的膝盖念叨着“阿橙”,临近天明才迷糊睡去。虽然由于旧日脑疾,飞流此生都不会因伤心而流泪。可梅长苏轻拍着飞流微颤的身体时,分明能感受到他巨大的痛苦。   梅长苏原本打算等飞流睡饱醒来,就干脆告诉他千橙还好好地在琅琊阁待着。可还没等飞流醒来,悬镜司的人就破门而入了……   晏大夫看到二人不信任的眼神,干脆背过身赌气一般:“你自己问问黎纲,你被夏江抓到牢里这几天,飞流都在干什么?”   梅长苏的神情立即严肃了。他缓缓转向黎纲:“黎纲……”   黎纲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宗主……”   “你是不是忘了我出门之前怎么叮嘱你的?”   黎纲擦了擦冷汗:“那瓶花真的一片叶子也没少啊……”   “那飞流呢?这么健康强壮的孩子,你到底是怎么欺负他才能让他因为累而昏睡过去啊!”   “宗主,这可冤枉我了啊……飞流刚刚去悬镜司救宗主的时候,您也亲眼看见了,他明明还生龙活虎的呀!他……”   “真是罗里吧嗦说不清楚!”一直在转头生气的晏大夫突然转过身,瞪了黎纲一眼,“你要等那些被砸了东西的摊主都找上门来才跟他说实话是吧?行行行,我来说。就你被悬镜司带走那天,飞流醒来以后,发现他的苏哥哥不见了,千橙小姑娘也不见了。于是就跑出去满大街找,然后……”   “然后!”黎纲突然高声接过晏大夫的话,“然后……飞流在找人的时候,不小心碰坏了路边的一些东西。宗主您别担心,我已经派人处理了……”   梅长苏的眉头渐渐锁紧,黎纲的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这孩子,这四五天,都跑出去了?”   黎纲叹了口气:“是啊。唉,宗主您也知道,这飞流犟起来,除了宗主,谁都怎么劝不住啊。我们府上本来就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况且,我们不能伤飞流,可他对我们倒是真打……这几日,他白天黑夜的都不睡觉。天亮的时候,就满城跑,漫山遍野地跑,说要找到您……和千橙姑娘。夜里,就跑去螺市街去,到各家乐坊、妓馆找千橙姑娘,还非要把街上的摊子掀开看看是不是藏了人……这半条街都要给掀了。多亏了十三先生和宫羽姑娘调停,给商户们多赔了些钱,否则非闹到衙门去不可……”   听到此处,梅长苏凝视着依旧昏睡的飞流,不由地重重叹了口气。他心中一直都有着一个小小的隐忧,只是平常无暇也无力去思考。可这回悬镜司一劫,却将这个问题丢到了他的面前。   他寿数难长,霓凰、景琰、千橙等人伤心过后,终究能挺过去,终究能照料好自己。可是……可是,飞流怎么办?   飞流连哭都不会,他怎么挺过去?   晏大夫看着梅长苏满眼愁绪,知其心疼飞流,心下亦觉不忍,但嘴上却还是没好气:“行了行了,别傻站这儿了。飞流年轻体壮的,人又比你听话懂事。他只是连日劳累,刚才在悬镜司又护你心切。睡个一天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倒是你,好好回床上躺着去。一个养病的人,都给折腾到牢里去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说着,背着手忿忿地走出屋子,给飞流开补养的药膳去了。   02   “林殊”   “梅长苏”   “晋阳公主”   “静妃娘娘”   “靖王殿下”   “林芷”   ……   千橙端坐在书桌前,随手拿了支细羊毫笔在纸上写下一串名字。这些名字在她脑中盘亘许久,需要好好理一理。   “林殊哥哥是我的哥哥,晋阳公主就是我的母亲……”千橙喃喃着在“林殊”二字旁边标上“兄长”,在“晋阳公主”旁边标上“母亲”二字,“可晋阳公主又是皇帝的亲妹妹?那,皇帝就是林殊哥哥和我的……舅舅?不对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皇帝他没认出林殊哥哥?靖王殿下也是冷淡得很。况且,好好的林殊又怎么成了梅长苏了呢?   小姑娘眉头皱起来,不觉便啃起了笔杆。   “诶哟我的小祖宗!这支笔可是古物,我从南楚花大价钱买的!”蔺晨不知何时进了书房,冲过来抢救他心爱的文物。笔杆上已经有了一圈浅浅的牙印,蔺晨心疼不已,嫌弃地把笔杆往千橙手臂上揩,“咦,你的口水,还给你!”   千橙急忙躲开,冲蔺晨吐了吐舌头。   “我又没饿着你,这么大人怎么还乱啃笔杆呢?”蔺晨说着瞥了一眼桌上的纸,“你写这些做什么?”   千橙目光闪烁地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蔺晨把笔小心地收好:“行了,别跟蔺晨哥哥装乖巧,我知道你有一肚子话想问。别说这字儿还真挺丑……”说着嫌弃地捏起那两张纸翻了翻。   千橙凑过去:“蔺晨哥哥,我问的话你都会告诉我吗?”   蔺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做好,一脸大爷样:“看你的表现咯。”   千橙立即谄媚地过去给蔺晨捏肩捶腿。   “行了行了行了,”蔺晨被千橙的爪子折磨得浑身不自在,“真是小姐的命,这技术太次了。你不就想问在出金陵前,你林殊哥哥都一直支支吾吾不肯跟你说的那档子身世呗。坐好。”   千橙乖乖地坐端正。   蔺晨也把身子坐直:“你想问什么?”   千橙老气横秋地反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嘿……”蔺晨拿起扇子又要往千橙头上敲。   千橙忙笑盈盈地拿手拦住:“别着急呀蔺晨哥哥,我只是有些不适应,没想到你这么轻易就答应……”   蔺晨把手抱在胸前:“只要出得起价金,我们琅琊阁从来拒绝回答问题的道理。你是我们小飞流的小媳妇儿,以身相许了就不用什么价金了……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蔺晨的脸色逐渐严肃起来:“你哥犹犹豫豫不跟你讲,让你一个人瞎猜,是他性子使然。他这个人,总把别人想得特别脆弱,却把自己想得无坚不摧,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肩上扛。其实这世间哪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他挑的?你都这么大了,能瞒多久?就算知道了以后伤心难过,哭一场就行了。唉,他这个人,样样都好,就是涉及到大义啊责任啊就忘我就自以为是……”   千橙戳戳蔺晨:“跑题了。”我可不是让你小媳妇儿似的来数落小殊哥哥的不是的。   蔺晨顿了一顿,看了千橙一眼,又把目光移向了青山苍翠的窗外。   “那是十三年前……如果,算上刚过去的这个年的话,是十四年前。有一天,我出门捡到了一个脏兮兮毛茸茸的毛球球野人……”   03   “哭完了?”蔺晨探了探脑袋,手里端了一碗药,踏进屋门,“哭完了就把药喝了。”   千橙双眼红肿,脸上泪水涟涟,仍在难以自制地抽鼻子。   但得知真相后最大的阵痛已然过去。哭了一个多时辰,千橙的身子有些乏了,那窒息般的最初的疼痛,也仿佛随着那消散的气力一起,慢慢褪去。   不幸之殇,往往如此。初时之痛如断肢,而后残肢结痂,痛感麻木。好似真的不那么疼了一般,但身体的那份残缺却再也填不满了……   千橙双手轻颤着去接药碗。蔺晨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一手轻扶她的肩,一手将碗送到她嘴边,小心地喂千橙喝药。   千橙有些艰难地吞着药,眼睛睁得大大的,两滴泪珠还是滚落到碗中。   看着千橙的样子,蔺晨越发确定自己自作主张的和盘托出是正确的。如若让这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跑到梅长苏面前来个感人至深的骨肉相认,泪述往事,那梅长苏半个月的药估计就白喝了。   千橙“咕咚咕咚”地喝完药,垂着头一言不发。   蔺晨拍拍千橙的脑袋,柔声道:“行了,今天允许你难过。明天就给蔺晨哥哥打起精神来,还得陪哥哥采药去,要干活的,可不给你白吃白住。”说着起身准备离开。   “蔺晨哥哥,”千橙深深吐出一口气,“我哥哥他,还可以活多久?”   蔺晨停住了脚步,却没有立时作答。   千橙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着自己的情绪:“赤焰军,林府,甚至说,我的爹爹和母亲……我都没有什么印象。我知道我这么说实在是太自私太……无耻了……可是,我还是想说。我不认识七万赤焰军,我不懂政治权谋,我也记不得我的亲生爹爹和母亲了……我流泪,是为我的小殊哥哥,我的宗主哥哥。他究竟,吃了多少苦啊,究竟吃了多少苦啊……”   这几句话,让蔺晨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每次为了“梅长苏”和那个倔强的“林殊”争论的时候,他何尝不是这么想呢?他不认识林殊,不认识祁王,更不认识什么赤焰军,他只认识他蔺晨的好朋友梅长苏……   蔺晨俯下身子,将千橙轻轻拥入自己怀中。   “蔺晨哥哥,你要救救他……你要救救他……”   小姑娘的头越埋越深,蔺晨只觉胸膛一片濡湿。   蔺晨的眼眶微红,长叹了口气:“你比你哥哥通透,如果他能有你一半的通透……唉……好,蔺晨哥哥答应你,一定让这个不听话的家伙,多活几年。”   “我们一起努力,翻医术,找草药,逗那个心事鬼开心,一定让他多活几年。”蔺晨扶住千橙的肩。小姑娘泪光莹莹,却也努力挤出一个笑,拼命点点头   “不过,你等会得把蔺晨哥哥的衣服给洗了,瞧你蹭的这一身的眼泪鼻涕……”   ? ☆、重逢 ?  01   “苏哥哥!苏哥哥!”   “飞流!飞流!”   屋外传来两个同样急匆匆的声音,和一阵追逐的喧闹。   梅长苏刚得知谢玉身死的消息,正凝神思索着什么。忽听得外面的呼唤,紧张的神经不由地松弛下来,嘴角溢出一丝微笑。   喊“苏哥哥”的自然是飞流,而那个带着无奈成天跟在捣蛋的飞流身后的,除了黎纲也不会有谁了。   果然,门外一前一后闪进两个人影。只见飞流手中紧紧抓着一只鸽子,满脸喜色。而接踵而至的黎纲却又是一副大祸临头的操心样儿。   梅长苏对黎纲视而不见,笑眯眯地问飞流:“是我们阿橙又来信了?”   飞流笑容满面地点点头,接着低下头,认真地开始……掰信鸽的腿。   “飞飞飞飞流!”黎纲自己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试图从飞流手中抢救下可怜的信鸽了,“你忘了,上回你把蔺少阁主的鸽子全身涂上了墨汁……结果千橙姑娘是不是有半个月没寄出信来?”   飞流想想有理,便停住了动作,把终于又逃过一劫的鸽子交给黎纲。   正月未过,千橙便托人往金陵来了三封信,都送到了苏宅。一封自然是给梅长苏,另外两封分别要梅长苏转交给路千影和静妃娘娘。   给梅长苏的信中,千橙称呼梅长苏为“吾兄”,说自己在琅琊阁一切安好,只待天气和暖,蔺晨哥哥心情好了,便下琅琊山来相聚。信中还有几处被涂抹的墨迹,梅长苏当然猜不到,那是蔺晨审阅后抹去的。写的是“所中迷药已然散尽”,以及“蔺晨哥哥为老不尊”之类的话。   飞流见千橙来信报平安,自是欢喜。但见她给姐姐哥哥甚至静妃娘娘都写了信,独独没有自己的,便又有些不开心了。   只是隔了一日,琅琊阁的信鸽便飞到了。此后每隔半月,苏宅都会收到一封千橙专门写给飞流的信。   说是“信”,但其实不过是一张两个巴掌大小的图画,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可飞流偏偏看得懂。   “飞流,这次又是什么意思呀?”梅长苏将那卷起的小纸条摊开在桌子上,笑眯眯地问飞流。   飞流膝行上前,看了看图,眼睛一亮,正待开口,却见抱着信鸽的黎纲迟迟未出门,也一脸好奇地往那桌上瞟。   飞流见状,忙扑上前盖住图画:“不许看!”   梅长苏哑然失笑,又故意板起脸对黎纲道:“对,这是阿橙写给飞流的,不许看。黎纲,出去。”   飞流点点头:“对!”   见黎纲一脸无语地出去了,飞流才指着图给梅长苏解释起来。   图的左边是两个高耸的尖和几条波浪线。      飞流指着尖尖:“山。”   又指着波浪线,“水。”   最后指指自己,“是飞流。”   梅长苏:“……哦……”   图的右边是……两个圈……   飞流指着大的那个圈,满脸郁闷:“蔺晨哥哥……”   又指着小一点的那个圈,一脸欢欣:“阿橙!”   梅长苏:“……哦……”   图的中间画了三条弧线。   梅长苏正在想这弧线又代表谁的时候,飞流突然开心地叫了起来。   “苏哥哥!苏哥哥!”   梅长苏:“啊?这几条线,是我啊……”   “不是,不是!”飞流摇摇头,“阿橙,回来了!”   梅长苏一愣:“你说千橙回金陵了?”   飞流喜滋滋地点点头:“嗯!”   梅长苏笑了一下:“那,蔺晨哥哥是不是也要回来了?”   飞流一愣,仿佛很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痛苦地点点头:“嗯……”   02   飞流看到千橙的时候,正俯着身,小心地用手除去植株上悄悄冒出的黄叶。他神情专注,一丝不苟,竟一时没注意到后院中多了一个人。   千橙拜见完兄长,便飞奔至后院,只恨不得立时飞到飞流面前。可真到了后院,见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少年,不知为何,她却不敢贸然迈步了。   一别经年。飞流又长高了不少。可是,自己怎么就不敢像过去那样飞扑过去,大叫着吓他一跳了呢?   千橙眼眶潮湿,远远地伫立着。她哽咽半晌,终于艰难地唤了一声:“飞流哥哥!”   声音清亮,钻入少年耳中。少年登时一怔,向来人望去,手中还捏着一片泛黄的花叶……   一个泪光莹莹,一身男装打扮的,小矮子。   “阿橙!”   飞流却没有丝毫犹豫,仍像过去别离后再见时那般,飞奔而去,紧紧地将千橙抱在怀中。   千橙几乎是被一股强力拉进飞流怀中的,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脑袋撞在飞流胸膛上的闷响……   “啊我的头……”千橙下意识地低呼出声。   飞流本来是一脸傻笑地紧紧抱着小姑娘的,听见这一声惨叫急忙松开她,满眼关切:“阿橙,头疼?”   千橙揉着脑袋,鼓起脸:“头差点被你撞裂,人又差点被你憋死!都怪你!我本来想着久别重逢应该很感人的!现在好了,一点都不感人!我生气了!”说着偏过头,故意不理飞流,可嘴角的笑怎么也藏不住。   飞流这回可没上当。他突然一把抱起阿橙,将小姑娘的身子凌空转起圈来。   “阿橙回来咯!阿橙回来咯!”   少年边笑边欢声叫着,自豪得仿佛在炫耀这世上最好的珍宝。   他想对每一个人说,对每一朵花说,还要对路过的白云和小鸟说。   阿橙回来了!飞流的阿橙回来了!   是啊,他的阿橙回来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小姑娘猛然又被抱起,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便顺手地勾住飞流的脖子,笑声如银铃。   “好啦好啦,放我下来。”千橙笑着说,可飞流充耳不闻,“我数到三,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可又走了啊。”   飞流听到千橙又要走,吓得立时松手。好在千橙已经牢牢箍住了飞流的脖子,才没被乐极生悲地甩出去。   千橙稳了稳有些被转晕的身子,一抬头,却见飞流满眼委屈地瞪着她。   “好啦,我不走。”千橙自知刚才情急之下失言,心下暗暗自责,“阿橙以后都陪着飞流,阿橙永远都不会离开飞流了。”   飞流眼中的委屈散了一半:“不骗人。”   千橙踮起脚,两只小小的手掌住飞流的脸,柔声道:“阿橙只骗别人,不骗飞流。不过,你可不能跟别人说千橙回来了哦。这个世界上坏人很多,不能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飞流脸上终于绽开满足的笑容:“飞流不说,坏人,也不怕。”   可千橙的心中却是一酸:“飞流,你怎么这么瘦了。我记得以前,你的脸上捏着肉乎乎的……现在怎么……”言语酸楚,又要落下泪来。   飞流见千橙要哭,忙不迭地保证:“阿橙不哭!飞流,吃饭!吃很多饭!会变胖!”说着还费劲地鼓起脸来,以显示自己还是很胖的。   “嘻……”小姑娘破涕为笑,张开双手比了个大大的圆,“那就吃这么胖!这么胖!变成一个球!阿橙就可以每天让飞流滚过来,滚过去……”   “嗯……”飞流有些撒娇地摇摇头,“阿橙,变成球!滚过来,滚过去!”   “呀,这么久不见还会学我了?”千橙跳起来轻轻拍了一下飞流的脑壳,笑得得意张狂,“说,现在还学会了什么,让本姑娘瞧瞧。”   “会种花。”飞流认真地朗声道。   “嗯?”竟到此时,千橙才注意到这满院子品种各异、五彩缤纷的花。其实何止后院,整个苏宅的走廊檐下,几乎都被鲜花占领了……   千橙心念飞流,眼里也只容下了飞流,竟对这满目斑斓视若无睹。   “飞流,这……”   千橙内心震动,百感交集,满腹言语上涌,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去年离开之时,她真心以为这一世,自己再难同飞流相见。为情所激,一时间编了这种花的胡话,好让飞流少伤心。谁知道,飞流竟然真的……   “阿橙说,一千种。”飞流牵起千橙的手,“可是……飞流,不知道……”   飞流眼中现出迷惑。显然,他并不能数到一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种了多少种花。   千橙环视着这满庭芬芳,两行清泪滑过双颊。她迅速地低头抹干了眼泪,抬起头,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   “那我们明天就来数一数好啦!”小姑娘笑着仰起脸,“刚好看看那个一千种花的传说是不是真的。现在我们去吃饭好吗?苏哥哥在等我们!”   “好!吃成,大胖子!”少年鼓起脸。   “大胖子!”小姑娘也鼓起脸。   最后两个人一起脸对脸地傻乐。   “哈哈哈哈哈哈……”   03   第二天。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在苏宅晃荡。   煞有介事的千橙:“一、二、三、四……”      路过的吉婶:“阿橙在教飞流数数啊,真是两个好孩子。”   继续煞有介事的千橙:“五十、五十一、五十二……”   路过的吉叔:“我们飞流真棒,连这么难的数数都跟阿橙学会了?”   依然煞有介事的千橙:“一百五十、一百六十、一百八十、两百七十……”   路过的黎纲:“你们这是怎么一个数法啊……”   冷漠无视的千橙:“三百八十五、三百八十九、四百二十五……”   再度路过的黎纲:“这可不对啊,阿橙你这是在教坏飞流……”   斜眼怒视的千橙:“六百七十八、六百八十九、七百五十二……”   执着尾随的黎纲:“诶,阿橙,你这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呢……”   忍无可忍的千橙:“宗主哥哥!”   被甄平拖走挣扎的黎纲:“诶,甄平你这是干嘛……千橙,不能乱教飞流数数……唔唔唔……”   千橙眺望了一眼:绑起来,封上嘴了啊。甄平大叔好样的。   接着笑眯眯地转头:“飞流,我们继续数啊。”   “嗯!”   04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千橙的手指缓缓移向院中的最后一盆花时,故意停顿,拿眼睛去看飞流。   飞流的眼中流露出光彩,声音有些激动:“一千!真的!一千!阿橙,真的!”   “嗯,是呀。传说是真的,真好呀。”小姑娘笑容温柔,直视着飞流亮晶晶的眼睛,“种满一千种花,你等待的那个人就会回来。”   她轻轻抱住眼前的少年。   “飞流哥哥,千橙回来了。”   ? ☆、霓凰 ?  01   庭院深深。六月的空气里,混杂着青草和花的香味。   短短十日内,梅长苏已经是第三回晕倒了。这一回整整睡了三天才悠悠醒转。甄平、黎纲等人愁得眉头紧锁,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梅长苏。千橙和飞流也日日守在梅长苏床边。而霓凰郡主来的时候,千橙便会拉了飞流出去,把梅长苏留给霓凰照料。   千橙回首望去,总见到霓凰郡主拉着梅长苏的手,轻声说着什么。   她衷肠倾诉,他闭目不闻。   千橙觉得,自己慢慢开始懂得霓凰姐姐的缠绵心事了。   苏宅上下,酒足饭饱阳光灿烂的,怕只有蔺晨一人了。而且,旁人只要一对他漫不经心的姿态提出一点质疑,他便大呼小叫。   “哭哭啼啼悲悲切切有什么用?你们哭丧着脸就能让梅长苏醒过来了?再愁下去,这人没死都被你们咒死!”   “一个江湖郎中的基本操守就是,吃好喝好睡好心情好,不然自己要是病了还怎么照看病人!”   一脸正义,振振有词。打嘴仗,苏宅里自然没人是蔺大公子的对手。   不过也得亏有了蔺晨,苏宅里才不至于尽是沉沉阴郁。千橙心中很感激他。   这蔺晨哥哥,就是一缕清风,一束阳光。   梅长苏睡着的日子,他就是苏宅的定心丸。   02   近日,蔺晨忙着主治聂锋将军,飞流也被他逮去练什么于驱除火寒毒有益的熙阳诀。两个人都无暇陪着千橙。   千橙一个人坐在内院,心事重重地晃着双腿。   单在琅琊阁听蔺晨诉说火寒毒的症状和解毒过程,千橙便觉心惊肉跳。   但空洞的言语带来的震撼终究有限。况且,梅长苏也不过是文弱了些,看着与常人并无大的差别。   因此,对于这个“天下第一奇毒”的火寒之毒,千橙一直没有太具象的感受。   直到她见到聂锋。   “骨骼变形,皮肉肿涨,周身生白毛。舌根僵硬,无法言语。”   “每日毒性发作数次,发作时须吸食血液方能平息,且以人血为佳。”   “此毒可以苟延性命,不发作时体力如常。发作时生不如死,恨不能生噬己肉。”   直到她见到聂锋。   在琅琊书库中翻阅到的对中火寒毒后的症状描述,终于从一个一个单调的字,化成了眼前这血淋淋的现实。   千橙躲在一丛矮树后面,几乎要后悔自己偷偷跑来听大人们谈话。   虽然同在苏宅,千橙迟早是会碰到一身白毛的聂锋的。可是……可是,哪怕晚一日呢?   她看一眼聂锋,又看一眼梅长苏,又忍不住移回目光去看聂锋……   夏日的太阳能把人直接煎出一层细密的汗。   可千橙却觉得周身冰凉,仿佛在那一瞬间连呼吸也停滞了。   夏冬姐姐抱着失而复得的丈夫,再无他求,喜极而泣。   蒙大叔方知火寒毒真相,骤然心痛,对宗主哥哥暴跳如雷。   还有……霓凰姐姐。   霓凰姐姐……   千橙本想像夏冬那样痛哭一场,或者干脆像蒙挚那样冲到梅长苏面前,抱住她的宗主哥哥质问他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这些苦。   可是一看到霓凰,千橙便不敢哭,也不敢闹了。   霓凰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流泪。她只是将搭在梅长苏臂上的手,又扣紧了几分。   她想拉住自己的小殊哥哥不让他离开,可是她也只敢将手扣紧了几分。   自己又凭什么呢。   千橙安静地退回了内院。   03   有人踱到千橙身后。   “芷儿。”   千橙双手托着下巴没回头,她并不觉得这一声呼唤是在叫自己。   来人换了个称呼:“阿橙。”   “嗯?”千橙这才如梦初醒般回头,一见来人便绽开一个笑容,“霓凰姐姐,你来啦!”   霓凰微笑着在千橙身边坐下:“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这些日子,都不能随意出门去玩耍,憋坏了吧?”   千橙做出一派烂漫的样子:“还好啦,有飞流和哥哥在。霓凰姐姐你,还有蒙大叔都常来,千影姐姐她也会来看我……就是有时候会想念豫津哥哥和景睿哥哥。”   霓凰察觉到了千橙提到路千影时神色的异样,柔声问道:“路姑娘她……”   千橙点点头:“嗯,姐姐已经知道我不是路家的孩子了,也知道是林家的嬷嬷害死了她的亲妹妹……可是她说不怪我。还说,只要我愿意,我就永远是路千橙……”   霓凰也点点头,叹道:“路姑娘宽厚明事理。”   千橙把眼睛转到别处,言语中带着不应属于一个孩子的复杂:“霓凰姐姐,其实,我是更愿意做路千橙的。‘林芷’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好陌生,好沉重。我喜欢宗主哥哥,喜欢霓凰姐姐,喜欢苏宅的每一个人……可是,如果可以选择,我不希望千橙变成林芷,更不希望宗主哥哥,变成林殊……”   听得这话,霓凰颜色微变。小姑娘微微扬起的侧脸,已经渐渐开始褪去稚气的圆润。   霓凰想出言宽慰,可又觉得要说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出生和出身,是没得选的。   她只好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千橙的头发。   千橙似为霓凰掌心的慈爱触动。她垂下头,偷偷看了一眼身边这个可亲又可怜的郡主姐姐。   “霓凰姐姐,你怨哥哥吗?”   霓凰的手僵住了。   千橙仿佛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我一直都想问,可是又一直不敢说。霓凰姐姐,你等了十二年,哥哥才回来,可是回来的,并不是属于你的林殊,而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梅长苏。他希望沉冤昭雪,天地浊清。他心中怀着赤焰军,怀着天下……可是,他将你放到什么位置了呢……他事事算计,人人考虑,可他独独不考虑自己和你……你难道,就一点不怨他?”   霓凰垂下手,和千橙并排而坐。   夏日的风暖而不腻。   “怨?不,我永远不会怨他……”   霓凰也像千橙一样微微仰着头,双腿空悬,目光寥远。   “看他出征梅岭的时候,我也就你这么大……所以每次看到你和飞流,我都会想起过去,和林殊哥哥在一起练武、嬉闹的时光……”   千橙侧着头看着霓凰。那回忆时的神情,让人恍若看到十四年前的小女孩。   “那时候,我以为我的林殊哥哥,是一个往来不败的少年将军。他很快就会回来,会陪在我身边。等我长大,娶我过门……可是没想到,这一别竟是十三年……可是,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回来了不是吗……无论是林殊还是梅长苏,他总算回来了不是吗……”霓凰冲千橙微微一笑,“其实在很多人眼里,他重回京城,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在我心里,他永远是金陵城内最明亮的那个少年。永远有着一颗九死不悔的赤子之心。他永远永远,都是我最好最好的林殊哥哥……”   千橙看着霓凰眼中晶莹的泪花,不禁也泪光闪烁。   小姑娘微微努起身子,替霓凰擦去一颗已然滚落的泪珠,故作调皮道:“哎呀都怪我,又把最美丽的霓凰姐姐惹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擦干泪不哭……瞧,我哥哥眼光多好啊,十几年前就把亲事定下来,否则还不被人抢走啊。在我心里,霓凰姐姐也是金陵城内最明亮的美人呢。”   霓凰被千橙逗得破涕为笑,轻捏了一下小姑娘的脸道:“小丫头,这半年跟那个叫蔺晨的呆一块,嘴都贫了啊。”   千橙也回了一个甜甜的笑,接着认真地道:“霓凰姐姐,哥哥欠你的,实在太多了……虽然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小丫头,或许我也确实体会不了你们的感情……你和哥哥也好,景睿哥哥和千影姐姐也好,你们的世界,都比我的复杂,你们都有很多不得已和苦衷……可是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喜欢一个人,就是想永远永远和他在一起啊……”   霓凰脸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小丫头,这些感受,都是从飞流身上悟出来的?”   千橙也不脸红,有些傻乎乎地点点头:“是呀。我就是想和飞流永远永远在一起的。哥哥已经欠了你十三年,再过几个月,等他忙完他的心事,我一定监督他,把所有所有的时间都给你……”   小姑娘的语气郑重又严肃,却透出飞流一样的傻气。霓凰忍不住别过头,笑得更开了。   小姑娘几乎要恼:“霓凰姐姐,你笑什么呀!我是说真的嘛!哥哥接下去是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都把他统统交给你。我一定做一个无私奉献的小姑子,决不跟你抢林殊哥哥!”说着还举起手晃了晃。   “还有,霓凰姐姐,”小姑娘又似想起了什么,左顾右盼一番,才凑到霓凰耳边低声道,“你放心,那个宫羽姑娘,我偷偷向黎纲大叔打听过了,我哥哥根本就不喜欢她……就算,就算喜欢,我也会站在你这边的!”   “噗……”霓凰笑得已经必须用手轻捂住嘴了。   “笑什么嘛……小姑子的力量可是很重要的。哥哥要是乱跑,我就让飞流把他捆到你身边!”   “飞流可舍不得捆他的苏哥哥啊。”   “哼……那……我自己去捆好了……”   霓凰努力忍住笑,扶住千橙的肩膀。   “谢谢阿橙。”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   “人生倏忽。二十年、十年,或者一个月、一天……都是转眼便过。对于相爱的人,一辈子总是太短暂。可只要两个人心意相通,相知也不必相守。”   “不过,无论是林殊,还是梅长苏。他都不是属于我霓凰一个人的。我爱的,也正是那个心怀天下,知晓大义的他。”   “我自然时时刻刻都盼着和他长相厮守……可是如果他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情义,不能陪在我身边。那么,我永远愿意支持他,听从他,让他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   “因为我知道无论多久,他的心中永远都不会舍弃掉霓凰,就好像霓凰心里,也永远不会忘记林殊哥哥。”   ? ☆、东宫 ?  01   太子萧景琰大婚后第四日,千橙和飞流随梅长苏入东宫道喜。   念阳公主“客死西渝”已逾半载,上至朝廷下至百姓,在茶余饭后,已鲜有人谈论起这个被临时抓包去代替小公主景安,和亲枉死的倒霉鬼。在苏宅窝了月余,千橙终于耐不住寂寞央着梅长苏带她出门。昨天是去言侯府见了豫津,今日又到东宫。只是千橙总是一身男装打扮,虽然有几分英气,但时时跟在飞流身边,像一个小豆丁。   飞流不喜欢千橙穿男装,可千橙振振有词地坚持自己是在“为大局忍辱偷生”。梅长苏看着妹子煞有介事的掩耳盗铃模样,不禁暗暗好笑。   明眼人谁都能一眼看出这个小豆丁是个小姑娘。梅长苏之所以带她出门,不过是因为时局不同了。   誉王已死,旧太子和越贵妃再也无法翻身。至于身子一日不一日的老皇帝,也不会再有什么心思来在意他梅长苏身边有没有多一个小跟班。   后宫静妃掌权,前殿太子监国。朝中或在野,一些不够敬重的人已开始暗暗憧憬新朝的光景。   不过千橙今日来东宫,可不仅仅是为了来给萧景琰道贺,也不是单单为了来看庭生。   正式登基之前,在处理前太子留下的旧事,准备交接事宜时,萧景琰便已动心思着令刑部重查当年路氏一门的案子。   其实旧太子霸占西郊花田、祸连路氏一家的手段一点都不高明,仔细一查甚至可以说漏洞百出。只是当时太子当权,谁也不敢说话。如今旧太子一党一倒,形势立时如摧枯拉朽。此案本就不复杂,又是新太子金口下令重查,不到半个月,一切便都大白。   皇帝诏告天下,恢复路家名誉。但西郊花田早已收归国用,不能返还路家,只是给了路千影一定钱款予以补偿。旧太子已被贬为献王,皇帝只是在旨意中不痛不痒地说了句献王对手下之人“监管失责”,也就不再追责。   路千影接了诏书,收了补偿,不觉得欢喜也不觉得更难过。污名得洗总比路家门楣代代蒙羞要好。可是枉背多年的罪名,最后只落下这一卷圣旨,一堆白银……整个路家不再,朝廷垄断取代了曾经的花商大贾。   要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路千影在烧纸上誊抄了一份无罪诏书,烧了给路家亡人。又用了一些银子将路氏夫妇和路老夫人的坟修葺了一番,余下的便尽数捐给了寺庙,用于为穷人施粥。   如今千橙有苏宅照顾,她自己在妙音坊教新来的姑娘跳舞,实在也用不上什么钱。   千橙心中却多少有些宽慰。对于死去的养父母,对于活着的长姐,这也是千橙唯一能争取的回报了。   千橙自然也没有忘记自己当初如何将剑架在仍是靖王的萧景琰肩上,还口不择言地对萧景琰发了一通脾气。现下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知道了萧景琰是自己的哥哥从小到大最好的兄弟,爱屋及乌,念及往事,小姑娘心下不禁也生出几分歉疚来。   于是千橙刚踏入东宫大门,待主客寒暄完毕,便一言不发,先跪下磕头。   02   萧景琰看着咚咚磕头的千橙,先是一怔,给梅长苏递了一个疑惑的眼神,接着忙示意千橙平身:“小兄弟快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苏先生,你身边何时多了这样一个小兄弟?”   ……   前面提过,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一身男装的小豆丁是个女儿身。   当然,不包括眼拙如萧景琰之人。   梅长苏微微一笑:“前几天刚捡的。”   萧景琰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将三人引入内室,小殊长小殊短了一大通,目光偶尔瞟到和飞流在一边大嚼点心的千橙,越看越觉得眼熟。   萧景琰皱眉道:“小殊啊,这个小兄弟我怎么总觉得眼熟得很啊。”   梅长苏淡淡道:“你是见过啊,和你还很有交情呢。”   萧景琰奇道:“很有交情?可是,这样说的话,我好像又没什么印象了……”   梅长苏忍不住笑了:“太子殿下这就贵人多忘事了,你这一辈子,被人宝剑相挟的时候应该并不多吧?”   萧景琰又是一愣,半晌才恍然大悟:“你说这个小兄弟是……哦不,她是……她就是林芷妹妹?哎呀,我怎么现在才认出来?”   梅长苏不置可否,心中却道:“那有什么稀奇,你个大水牛不也是最后认出我来的。”   萧景琰喜上眉梢。他刚从静妃处确认了梅长苏的身份,也得知了“念阳公主”事件的来龙去脉。与梅长苏在数日前已然相认,没想到今日就可见到这多年前的小妹子。   萧景琰一时忘了太子的庄重,竟大步奔到千橙面前,一把将千橙像抱孩子一样高高举起,笑道:“真是小妹子!上回我抱她才那么点儿大,现在抱起来可真费劲啊。”说着作势还想把千橙往空中抛。   “啊啊啊你干嘛!”千橙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口中还含着半块点心,,“哥哥哥哥!”   “苏哥哥!”飞流也急得在一边跺脚。他还记得梅长苏关于不准伤害萧景琰的叮嘱,也看得出太子是对千橙表达喜爱。只是这表达方式有点突兀……   梅长苏却也跟着在一边露着牙乐。   当萧景琰傻乐够了,终于把千橙放下来后,他又满怀期待地指着自己问千橙:“小妹子,你还记得我吗?”   千橙费劲地咽下口中的点心,没好气道:“记得啊。”   萧景琰惊喜地冲梅长苏看了一眼:“真的啊?你小时候我抱过你的!你快两岁的时候,有一回,你哥哥偷偷把你从家里带出来,我们俩带你捉蝴蝶来着,你还记得吗?”   千橙心里直翻白眼:你都说了我才两岁了啊,我怎么可能记得嘛……   千橙有些抱歉地笑道:“我只记得我拿剑威胁过你……”   “哦……”萧景琰有些失望,颇有些委屈地看了梅长苏一眼。   梅长苏无奈地接话道:“我记得。那一回我鬼迷心窍,听了你的话把她带出去捉蝴蝶,结果你捅了蜂窝,我们俩拼命保护小妹子,可她还是被蜜蜂蜇了一个小包,结果……”   “结果被蛰得够呛的我们,又被大人狠狠责罚。”萧景琰笑着说,“我记得母妃难得发那么大脾气,罚我跪了好几个时辰呢。”   “还说呢,”梅长苏没好气,“我差点被我爹打死。而且连太奶奶也不肯给我说情呢。”   回忆年少的荒唐事,两人相视而笑。这样简单的笑,却已跨过了近十四年的时光……   千橙见二人兄弟情深,自己根本插不上话。桌上的点心也吃完了,为了避免太子殿下再度对自己过分热情,她拉起飞流就要走。   “小妹子这是去哪儿?”萧景琰比梅长苏的反应还要快。   千橙乖乖站好回答:“我们去找庭生玩。”   “庭生……哦,对庭生!”萧景琰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兴高采烈地凑到梅长苏身边,“小殊啊,小妹子还没许人家吧?我看她和庭生年纪也差不了几岁,要不就许给庭生吧?你觉得如何!”   梅长苏脸上的笑一僵,忙用眼睛去看飞流。果见飞流已经气鼓鼓地怒视着萧景琰。   梅长苏朝萧景琰递了一个眼色:“这个你要问飞流的意思。”   萧景琰偷偷斜了一眼飞流:“当我没说……”   正谈笑着,列战英忽然来报:“殿下,长公主和萧景睿萧公子求见。”   千橙见梅长苏和萧景琰对视的样子,便知他们要谈紧要的正事,于是拖起飞流的手,出门找庭生去了。   03   去找庭生的路上,千橙遇见了当年有过纠葛的前靖王侧妃。就是当年那个罚她在院子中跪到晕过去的兰妃柳氏。   柳氏衣着简朴,面色苍白,手中亲自捧着一篮小小的针线,身后只跟了一个丫鬟,全然不是当年气焰嚣张的样子。   连给千橙和飞流引路的小丫头见到柳氏,也敢不怀好意地高声讥笑她:“哟,这不是云妃娘娘吗?麻烦您让一条路,这可是庭生少爷的贵客,冲撞了可没法子向殿下交代啊。”   柳氏一言不发,垂首让路。   千橙经过她身边时,见那双昔日傲气凌人的眼睛一片灰败,不由地感到一丝凄凉。   她忍不住向那小丫头打听:“姐姐,这不是云妃吗?我过去在靖王府见过。”   小丫头的语气立时变得恭顺:“是的,这柳氏过去是靖王的云妃,现下殿下也没说正式废了她。只是如今,这宫中只认得太子妃娘娘和兰妃娘娘而已……”   千橙心生感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柳氏的背影。她还待多问几句,那小丫头却只是笑着,怎么也不肯多说话了。  04   聪明如庭生,自然是一下子便感受到了飞流今天对自己别别扭扭的态度。   倒也不是说对自己不好,只是那时不时投来的幽怨眼神,惹得庭生怪不自在的。   庭生决定问个明白。   “飞流哥哥,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啊?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到你了?”   飞流摇摇头。   “那是别人惹你不高兴了?”   飞流点点头。   “是谁,庭生帮你出气。”   飞流一嘟嘴:“太子。”   庭生犯难了:“啊,太子殿下……他怎么惹你了?”   飞流回答不出来了,只是背过身生闷气。   庭生又去看千橙。   千橙比庭生还要大一点。她踌躇了一下,尽量摆出一个姐姐的架势,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也没什么,就是太子殿下说,要把我许给你。”   庭生的脸微微涨红,他可万万想不到这千橙姐姐会随口就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庭生红着脸去哄飞流:“飞流哥哥,你放心吧。我不会娶千橙姐姐的。”   飞流转过头:“真的?拉钩。”   “拉钩。”   千橙在一旁也不觉得难为情,几乎要笑出声。   飞流吃这档子醋,也不是头一回了。   昨天从言府回来,梅长苏和上门探访的霓凰聊起旧事,说到豫津的两份“乌龙婚约”的时候,飞流便吃过一次醋。   霓凰道:“这豫津现下还是单身着呢?这孩子也是够惨的,有过两次婚约,全都黄了。”   千橙一听便生好奇:“真的?那两家姑娘都悔婚了吗?”这事儿可得打听仔细,下回豫津再欺负自己,可有得说道了。   霓凰笑道:“可不是两家姑娘,头一回,是许给了一家公子。”   千橙奇道:“公子?这……谁啊”   霓凰和梅长苏相视一笑。   千橙难以置信地看着梅长苏。   梅长苏微微颔首,笑道:“正是在下。”   千橙赶紧扶住自己的下巴。   霓凰笑着解释道:“是这样的。都说酸儿辣女,听说豫津还在言夫人肚子里的时候呢,言夫人特别喜欢吃辣的,大家都说生的一定是女孩子。于是呢,京城里有些名望的人家,都赶着去言侯爷家定娃娃亲。什么纪王妃啦,长公主啦……不过她们统统都没有抢过你的娘亲,也就是林夫人。所以,最后就许给了你林殊哥哥啦。”   千橙听了笑得捂住了肚子:“哈哈哈哈哈,以为豫津是女孩子?还许配给了哥哥?太逗了吧。”   梅长苏和霓凰又笑着对视了一眼。   梅长苏不怀好意地笑道:“这还不是最好笑的呢。后来豫津出生了,可惜是个男孩儿。于是,言夫人又开始张罗着找有女孩儿的人家定娃娃亲……”   千橙止住笑,两眼放光:“谁啊谁啊谁啊?”   梅长苏和霓凰都微笑着看着千橙。   千橙被他们俩看得心头发毛,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自己:“不会是,我吧?”   霓凰慈爱地点点头。   这回千橙的下巴彻底掉地上了。   梅长苏呷了一口茶,故作深沉:“虽然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但俗话说,长兄如父。我们林家向来重视诺言。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就找言侯爷好好谈谈你和豫津的婚事……”   “不行不行不行!”千橙急得连连挥手。   “不行不行不行!”飞流也急得连连挥手。   看着两个孩子惊慌着急的模样,梅长苏和霓凰终于忍不住,难得畅快地大笑起来。   ? ☆、后来 ?  01   离开后的许多年,千橙仍会时常想起最后在金陵的那段时光。   太子殿下公务繁忙,意气风发,常遣人送些小女孩喜欢的玩意儿给千橙。   豫津和景睿又常常上苏宅来。两个人都比过去成熟了许多,可凑到梅长苏身边还是时常吵起嘴来,好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大家围着蔺晨,看他胡天侃地,规划着从金陵回琅琊山的路线……   霓凰几乎每日都会来苏宅,跟着吉婶洗手学做羹汤。她那双使惯了兵刃的手,一碰到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就没辙了。厨房里时常乒乒乓乓一通响。在心惊胆战地等待后,就是惊心动魄的试毒……哦不是,试菜环节。   梅长苏总是由衷地赞美她:“霓凰很不错啊。厨房没被烧了。很好了。”   霓凰郁闷得一天没下厨房。隔天又兴冲冲地从穆王府端来一锅奇怪的东西:“这是我刚跟府上的厨子学着做的杂粮粥,穆青已经吃过了,他一点事儿都没有。”   众人眼神交汇,有苦难言。   后来,苏宅众人和穆青不约而同地躺了一天……   不过千橙还是很给霓凰面子的。每回对霓凰做了端上桌的菜肴,她都坚持捧场。难吃的话就当喝药了呗,毕竟是药三分毒嘛……   因为,谁都看得出,霓凰姐姐是多么努力地想当一个合格的女主人啊。   千橙也曾经多么笃定地相信,霓凰姐姐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妻子和嫂子。   如果没有那些后来,那么后来的那十年,或许就是这样,吵闹欢笑,两情久长。   如果没有那些后来……   东海水师侵扰临海诸州,北燕铁骑五万破阴山口进河套,夜秦叛乱,尚阳军大败……   还有……林殊带兵击退的那个大渝。   梁元祐六年夏,东渝皇帝因故暴毙,太子司徒昱登基。国丧期间,司徒昱发兵突袭西渝,挥师直取长安。里应外合,长安城破,西渝皇帝林坚自尽。林氏皇族满门被屠,林坚尸首被曝于长安城头示众三日。东西二渝再度合并为大渝。   元祐六年冬,大渝兴兵十万,越境突袭大梁……   霓凰姐姐回南境镇守,宗主哥哥终于变回了十四年前的林殊。   千橙怎么都无法理解,宗主哥哥竟能如此狠心,霓凰姐姐竟也能如此舍得。   两人提缰后都没有再回首,扬镳分道,死生不复……   千橙也时常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   霓凰姐姐坐在自己的身边,声音平静清亮,神情俨然一个单纯的小姑娘。   “只要两个人心意相通,相知也不必相守。”   “我爱的,也正是那个心怀天下,知晓大义的他。”   “我永远愿意支持他,听从他,让他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   “因为我知道无论多久,他的心中永远都不会舍弃掉霓凰,就好像霓凰心里,也永远不会忘记林殊哥哥。”   02   梅长苏弥留的最后时日,千橙没有陪伴在他的身边。   而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似乎也并没有得到更多的慰藉。   梅长苏就像是睡着了。   他终于以林殊的身份重回战场。三个月期将满,大渝折兵六万,上表纳币请和,北境防线得以重固。   心愿终了,他就睡着了。   回金陵的马车晃晃悠悠。梅长苏盖着一床薄被,面色苍白,寒气逼人。   蔺晨觉得他整个人都像透明一般,仿佛呼一口气,就能让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千橙不许飞流进梅长苏的马车,只允许他和自己一道骑着马,远远地跟在梅长苏的马车后面。   小姑娘面色如常,吐字清晰:“苏哥哥睡着了,飞流不许去打扰他。”   飞流乖巧地点点头。   只有蔺晨守着梅长苏。   “长苏。长苏。”蔺晨轻声地呼唤着这个任性的朋友,好像他这一回也不过是像从前那样,睡个三天三夜便会醒来,“现下林殊已经可以去死了。长苏,你可以醒过来了……”   蔺晨低声喃喃,抱住昏睡不起的好友的脑袋,终于极度压抑地小声哭了出来。   “长苏……你可以醒过来了……”   “长苏……”   03   梅长苏弥留的最后时日,千橙没有陪伴在他的身边。   在冰续草恪尽职守地维持着梅长苏心脏跳动的最后几日,千橙只允许飞流进了梅长苏的马车一次。   那也是她自己见梅长苏的最后一面。   “苏哥哥。”飞流小小声地唤着梅长苏。   “嘘。”千橙竖起一个手指,用更低的声音道,“苏哥哥睡着了。”   飞流也竖起一根手指:“嘘。”   蔺晨在一边,硬着心肠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看见千橙紧紧咬着牙关,用可怕的理智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逼退了那悲痛的颤抖和将红的眼眶。   他看见千橙拿出飞流的那把匕首,小心地割下了梅长苏的一缕头发,用一块手帕包好放入怀中。   他看见千橙俯下身凑到梅长苏的耳边,轻声说:“哥哥,你好好睡吧。以后,再也不会累了。”   说完这一句,千橙便回头对飞流说:“好啦我们走吧。”   蔺晨甚至看见她对着飞流露出了一丝微笑。   “丫头,你要去哪里。”蔺晨的语气中没有半分阻挠之意。   “云南。”千橙捂着胸口的手帕,背对着蔺晨,语气坚定,“只有霓凰姐姐,才配拥有哥哥。”   04   千橙和飞流纵马南去。   黎纲发觉后,忙派了一小队骑兵前去追赶保护。   蔺晨看着千橙远去的身影,垂目轻叹。   为了不让飞流看见梅长苏死去的光景,不道别,不哭丧,一骑绝尘,头也不回。   你们林家的人,个个都是如此狠心。   可是在前一天夜里,军队驻扎休憩,蔺晨出马车夜观星象的时候,分明看见,在那僻静的角落里,紧捂着自己的嘴巴,压抑着哭泣不出声的小姑娘……   肩膀耸动,泪流如柱。却是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宛然一只小兽。   你们林家的人,个个都是如此狠心。   ? ☆、最终章 ?  四月的琅琊山,芳菲初绽,鲜花盛开。   而琅琊山顶那个洞悉天下大势的风雅庄园琅琊阁,依旧如往日般来客不绝,井然有序。银子流水一般地进来,名气也没有丝毫减损。   秀女灵仆,典雅沉稳。   至少,从接待客人的前厅看是如此。   至于后院嘛……   “飞流,别跑!你个小兔崽子!说,我这宝贝鸽子的毛是不是你拔的!”蔺晨抓着一只可怜的秃头鸽子,追赶着飞流,“你这什么毛病啊!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改不掉呢!”   飞流一边逃跑,一边抽空回头大喊道:“不是我!不是我!”   蔺晨追得不紧不慢,总和飞流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但嘴上却愈发骂骂咧咧:“不是你才怪!难不成这鸽子毛,是被那只胖松鼠三石啃的!你站住!你再跑!你再跑!”蔺晨丢了鸽子,施展开轻功,“看我捉到你,不把你的头发也拔了!”   飞流吓得直捂住头发,也施展轻功朝花园奔去:“救命啊!阿橙救命!”   花园里,一个小姑娘刚给花圃除完草,扛着一把花锄准备回屋,忽见一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少年公子飞奔而来。小姑娘双手叉腰,正待怒喝一声:“臭飞流,今天怎么没来种花!”又见少年身后跟了一个活泼过分的老顽童,小姑娘立时倒戈,拿起锄头护住少年:“蔺晨哥哥!你又欺负飞流!”   蔺晨被小姑娘的雄壮气势震慑,止住了脚步:“千橙,这可不能护短啊,飞流又把我的鸽子头上的毛给拔了,我这是替我的鸽子讨回公道呢!”   千橙霸气十足地将锄头往地上一蹬,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们飞流才不会。自从他知道鸽子能带来霓凰姐姐的信以后,就再也不会伤害鸽子了。我看啊,是蔺少阁主你自己闲得慌,拔了鸽子的毛,好找借口欺负我们飞流吧?卑鄙!”   蔺晨看着小姑娘气势汹汹的样子,突然就不想辩驳。他话锋一转,坏笑道:“没错,我就是想找借口欺负飞流。如果你不想让我欺负飞流的话,有一个很好的法子你要不要试试看?”   千橙明知蔺晨不会有什么好法子,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法子?”   蔺晨故意左顾右盼了一番,将右手括到嘴边,轻声道:“你和飞流生一个小飞流,让小飞流陪蔺晨哥哥玩,那我不就不会欺负飞流了吗?”   飞流听了一片茫然,好奇地嘟哝了一句:“小飞流?”   千橙却稍谙人事,心下羞愤,挥起花锄便向蔺晨打去。蔺晨自然跑得极快,转眼就上了屋顶对千橙挤眉弄眼。飞流也不敢追着蔺晨,只气得千橙直跺脚:“飞流,走!我们去把这个坏蛋的鸽子全都给拔了毛,烤了吃了!”   不料飞流却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不行!苏哥哥,要写信!鸽子好!”   千橙和蔺晨都一怔,相视无言。   梅长苏逝世已一年,只飞流一个以为他一直在云南,时不时还苏哥哥长苏哥哥短地挂在嘴边。   一开始听见这三个字,千橙心中总是一阵无法诉说的难受,但听得多了,又生出一种渺远的奇异的希冀,仿佛苏哥哥真的还活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信都是甄平黎纲他们轮着冒充梅长苏写的。千橙每次都会郑重其事地将信读给飞流听,并且郑重其事地回信。      开头总是“苏哥哥见信如晤”,信中详述在琅琊阁的近况:飞流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变胖,蔺晨哥哥这个月欺负了飞流几回,蔺晨哥哥这个月又跑出去捡了什么东西回来……还有最重要的一条,飞流和阿橙已经种了多少多少种花啦……   黎纲和甄平都懂得这种花的意思。   双方都认认真真地写信寄信,渐渐地竟都有了一种“见信如晤”的感觉。   除此之外,千橙每月还要背着飞流给远在云南的霓凰写信,同样也是交代一番当下的境况。   霓凰不肯再嫁。千橙知道林家对霓凰的亏欠,永远偿还不了。   如今她能够给霓凰的,也只有告诉她自己仍健康平安地活着,以及在信中叫上一声“嫂子”。   一日午后,千橙又展开信纸,给苏哥哥写信。   飞流站在一边,贴心地给千橙磨墨。   千橙抬眼看向飞流,飞流也正垂眼看着她。   两人不觉相视而笑。   千橙提笔写下:“苏哥哥见信如晤……”   她告诉苏哥哥,飞流近日似乎已经不再蹿个子了,个儿开始长得很慢。武功又精进了些,三石现在无论逃到哪棵树上都能被飞流捉到。脑中的旧疾并没有好转,好在也不会恶化。但千橙觉得,这样永远是一个孩子,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蔺晨哥哥这几日不在琅琊阁,自称是云游四海去了。但千橙问了阁里一个管事多年的老伯,老伯笑得有些奇怪。只说少阁主是追着一个姑娘去的,说不定能带回一个少夫人。千橙倒是不以为然,蔺晨哥哥追的姑娘多了去了,也没一个能成为这琅琊阁女主人的。只是老伯一脸神秘莫测,只说当初老阁主把老夫人带回琅琊山之前,和蔺晨哥哥出门前的神态,一模一样……千橙想着,如此,便拭目而待吧,等下封信再说给苏哥哥听。   还有,景睿哥哥前些日子上琅琊山来,正式向千影姐姐求亲了。长公主也首肯的。千影姐姐本来有些拿不定主意,但蔺晨哥哥说,再不嫁老姑娘就嫁不出去了……当然,她不是因为这句话被说动的。其实是因为蔺晨哥哥说,缘分短暂,活着的时候,就少一些浪费时间的别扭吧。有些人想相守一生,却情深缘浅。不要浪费老天发的善心。   哦,还有豫津哥哥。很遗憾,宫羽姑娘没有和豫津哥哥终成眷属,最终回廊州去了,说是要回到回忆开始的地方……豫津哥哥倒也没什么伤心,他对宫羽姑娘的喜欢,就好似对神女娘娘的喜欢一般,圣洁而高贵。听景睿哥哥说,豫津哥哥已经离开京城,周游各国去了。他说要像言侯爷那样,在年轻的时候,多去经经风浪见见世面。也许过不了多久,豫津哥哥也会成为像言侯爷那样了不起的人呢……   还有……   还有,我和飞流已经种到第一百八十种花了。   我们大家都会好好地活着,等到和苏哥哥见面的那一天……   千橙写一会儿,停一停,想起什么人什么事,便又写上几笔。如此停停写写,不觉便到了日落时分。   暮色四合。   信鸽从千橙的手中飞出,扑腾着双翅,渐渐没入那苍茫的远山。   少年和少女在琅琊山顶并肩而立,举目眺望。两个人的背影被下沉的夕阳拉得老长老长。   小姑娘忽然轻声道:“飞流,苏哥哥会回来吧。”   少年的声音异常坚定:“会!一千种花,就回来。”   小姑娘笑了,眼睛弯弯如新月。   谁知道呢,说不定种到一千种花,苏哥哥就真的回来了呢。   反正总有一天,都会见到苏哥哥的。   都会见到的……   “嗯。阿橙陪着飞流等。一定会回来的。”   (全文完)   ? ☆、作者有废话说 ?  写完了。请允许我啰嗦两句。   现在是2016.3.15凌晨3点多,我终于码完了这一篇同人稿,这也是我坚持填完的第一个过十万字的坑。   《琅琊榜》有多好,不必我再多加赞誉。总之我在码字的时候是有些忐忑的,倒不是怕被原著粉丝说(毕竟好像看飞流BG的人也不多……),而是我自己不太敢写,因为我就是原著脑残粉啊。   写完这个坑还是很有感触的。   第一,是发现了写一个故事真的不容易。无论好坏,能坚持说完一个故事真的不容易。   过去看一些小说的时候,虽然嘴上不说,但内心会默默吐槽,这!@#¥%……&*写的是啥玩意儿啊,这种东西随便写写就完成了嘛。现在看到一些小说或者我自己写的东西,还是会吐槽,但却再也不敢说“随便写写就完成了嘛”。   真的不容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仰天长叹(自带bgm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   第二,大纲真的太重要了!!!   作为一个从小到大只会写作文随笔的boy,我一直觉得如果天赋异禀(懒到天赋异禀,比如我),是可以不用大纲的。尤其是过去看饶雪漫的时候,她在后记里很文艺范地说,从来都是打开空白Word信马由缰木有大纲。而我,只能被关在小黑屋两眼发慌(手动再见+小s冷漠脸)   不过,好在琅琊榜粉丝众多,我在贴吧复制了一个齐全的琅琊榜大事纪和时间表,按着那个写,虽然整个十多万字下来,自我感觉也不知道在说些啥……但是总归顺着时间线勉强捋完了。   第三,我也不知道第三的中心是什么。   一开始写这个同人,自然是出于对琅琊榜的喜爱,对小飞流的喜爱,以及一个姐姐粉对三石弟弟的喜爱……(对,丧心病狂的姐姐粉给阿橙的宠物就叫三石嘛)不过吴磊弟弟现在越长越大,虽然还是很帅讲话得体三观端正,但是萌萌哒时期也是一去不返了。而且身边的所有姑娘基本都爱他,大众“情人”一样了……傲娇的姐姐粉表示,我要……默默地继续喜欢他,就是不想跟别人说了哼。   也是心血来潮新注册了笔名开坑的,不过比前两次好,这一回存了三章稿才发。一开始并不敢肯定自己不会弃坑,但后来有了收藏留言,三次元的责任心便发挥作用了(老是断更的我也是有脸说……)。不过因为我经常断更,不够勤奋,所以本来温油留言的小天使都不追了……怪我自己。谢谢大家。   第四,关于烂尾。   我不得不承认,写到后面我力不从心。这个结局,说我烂尾不冤枉。   阿橙和飞流跟蔺晨回到琅琊山,种花,等着苏哥哥的设定是我一开始就打算好的。   我一开始想完成的,自己的心愿是:1.在苏哥哥走后,让飞流身边有他爱的人陪,不至于让飞流的精神支柱就此垮掉;2.让霓凰能得到更多一点点,一点点的温暖;3.让太奶奶走的时候少一些遗憾;4.给景睿一个姑娘(原著里的景睿痴情得实在可怜)。目前来讲,虽然因为笔力、精力的问题,远远不完美,但于我自己,我已经比较满足了。   说满足,不说满意。自然是因为不满意。   我一开始,是想写很多很多可爱的日常的。想顺着时间线,一点一点滤过去。   琅琊榜整个框架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你随便挂在一根树杈上便能开很多花。   可是后来我不想写了。   一是因为原著太丰满,我如果另行展开剧情只在缝隙间插入千橙的故事,我会觉得累赘。看原著也好,看电视也好,插到哪个地方我都觉得累赘……   二是因为情感匮乏。原著的情义千秋,可抒情之处也不是太多。感情庄重。可其实我写的,只是一个小姑娘和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少年两小无猜的故事……无论千橙妹子怎么饱受生活打击,她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飞流更是永远不长大。好吧主要是我自己笔力有限……   三是因为我自己也很沉重……你看我这都列举一二三了都多严肃了变得……   写东西的时候,我会一遍又一遍地去回顾电视剧也会翻一翻原著的几章。结果自己时常泪崩……欢脱风也渐渐远离我……还有就是,越看越觉得,啊我这都写的啥我还是不要写了(小s翻白眼)   最后,我爱海晏大大啊。我爱琅琊榜的每一个人(嗯,坏人其实也讨厌不起来= =)。   希望我以后能嫁给豫津这样的人(少女心,星星眼)。   好了,我果然卖萌无能(继续小S冷漠脸)。我本来打算来个短暂的作者有话说,结果写太多硬是要多开一章……   太严肃不利于涨粉啊摔!(呵,你这个断更不存稿星人还妄想涨粉?!)   好了,快四点了。我要睡了。   最后给所有看完我这十几万字的小天使们鞠躬。   谢谢你们的温柔可爱。   小刀君   2016.3.15凌晨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